无边落叶萧萧下完整版全文在线阅读

红桥食品站的台阶很高，门面是一排瓦房，红墙红瓦。比起我们农村的房子敞亮多了，也阔气多了。大门大户，玻璃闪亮，我家连玻璃窗都没有呢。竹子做的天花板四四方方，我是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天花板这种东西。我反复的看这种四方块，怀疑这种四方形到底是不是正四方形，却一直得不到结论。门市部后面是台阶，很多，很整洁，拾级而上，左右两边是大块的菜地，梯田一般，分三层，顶层就是家属房，新做的瓦房。门面房的东面是一长排猪棚，远远就能闻到一阵猪骚味。爸爸被处分据说就是兴建了家属房和自来水塔。妈妈被安排在食堂给职工们做饭。
很快就过年了。这是我在红桥过的第一个年。大家都很高兴，围坐在一起。我帮忙在桌子上摆碗筷，这是爸爸请人打的小八仙桌，油漆却已经开始脱落。
“去拿多一双筷子一只碗来。”爸吩咐我。
“碗刚好够啊，我数过的。”
“你胡爹不要啊？”
“哦”我似乎明白了，又不太明白。当妈妈端上最后一道菜——猪肝蛋汤后，大家全部落座了。满满一桌菜。
“丰儿，数一数，看看总共有几个菜？”爸爸红光满面。
“这还要数？哪个不晓得？一二三四五……十二个菜。”七岁的弟弟傲娇道。
“我也来数，我晓得！”小弟国华大声嚷道。
“你晓得个屁！”爸爸激他。
“你才晓得个屁！”
“欸，老子打你！”爸嗔道。
“来，喝酒！”我端起小酒盅，里面是桂花陈，一种甜酒。
“来来，都喝。”爸爸端起他的五加白。
“我也要喝！”国华嚷着。
“你瞎搞！”妈妈一把夺过酒杯。“你这么细喝么事？不准！来，妈给你夹丸子，还有牛百叶！”
“他们能喝我为什么不能喝？我就要喝！”
“你还小，不要犟，听话，今日过年！”
“不嘛，我就要喝，偏要偏要！”
“好好好，都喝。硬是个犟家伙！”爸打圆场。
“就是你，把他惯的不成样。”妈嗔怪道。
“小伢不都是这样，有么事撒？来来来，吃，军儿丰儿你们都吃。”
我眼睛一直盯着大弟，直冒火。他一直不停的吃酸炸丸子，这也是我最爱吃的，都快吃没了。
“妈，你看丰华老是吃炸丸子。”
“吃嘛，都吃。过年嘛，喜欢吃么事就吃么事。”爸大度的说。我却还是不服气，都吃完了下午吃什么？再说了，我都没吃几个呢。
吃完年饭，爸爸惬意的喝着茶，硕大的玻璃杯裹着胶外套，里面的茶叶翻滚着。我突然想起远在杨家岭的奶奶跟伯爷。他们过年吃什么呢？有肉丸子吃吗？伯爷又聋又哑，他能照顾好瘫痪在床的奶奶吗？“军儿……军儿……”奶奶凄厉的呼唤似乎就在耳边。没有人提起他们，似乎根本不存在。
春季开学了，红桥是没有小学的，得走四五里路去很远的农村小学——永固小学读书。中午不回，自己带米带菜在学校吃大锅饭。我们一般带酸菜，小玻璃瓶装着。第一次吃钵头饭，很香，大家都这样过，一点也不觉得苦。
“你是红桥的是不？”放学了，走在乡间小路上，几个同行的学生突然问我。我抬头一看，这家伙个头不高，国字脸，少年老成，不像善良之辈，应该就是附近村里的人。
“嗯。”我老老实实答道。
“红桥很了不起吗，是吗？”国字脸质问。
“看不起我们农村人是吗？”旁边人帮腔。
他们有六个，其中几个还大过我，怎么办？
“我并没有……”
“没有就好。红桥算个卵，老子不放在眼里。”
“真不算个卵，有本事不要来我们这里读书。不听话老子见一个打一个。”
“以后你要听话，听到没？”有人突然在背后推了我一下。我不敢出声，默默往前，感觉头皮发麻， 不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不听话随时收拾你！”
“就像收拾一条狗一样。”有人补充道。
“哈哈哈哈……”他们哄笑起来。
我战战兢兢，不敢出声，生怕他们做出更过分的事来，想跑，又不敢。在这窄窄的仅够两人擦肩而过的田埂上想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硬着头皮走吧。总算倒了岔路口，“敢把今天的事告诉老师看我不揍死你！”国字脸恶狠狠的说。
夕阳西下，一群鸭子从我身边嘎嘎嘎的走过，从这边水田崴过那边水田，屁股一扭一扭的。我一个人边走边看，他们渐行渐远了，我长吁了一口气，怏怏不乐的回到家。一句话也没说。
程老师是教我们数学的。这女孩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脸上有一指长的疤痕，是校长的女儿，临时来代课的，说话带着本地口音。上课的时候我没什么心思听，老是盯着她的有疤痕的脸，这是烧伤的吗？怎么会烧到脸呢？破相了呀，不知道有男孩子喜欢不？瞧，我一个三年级的学生操这份心干啥？
下雨了，春雨是很恼人的。一下十天个把月，这泥泞的路啊，折磨着求学路上的莘莘学子。路上有个硕大的废弃的机耕用的铁犁，锈迹斑斑，不知在此躺了多少年了，摸上去冰凉冰凉的。国字脸现在跟我熟了，也不大欺负我了，还有一个恶心的人令人厌恶至极，那就是同班李勇的哥哥，他是五年级的，人高马大，顶着人造革的狗皮帽。有时候遇到他兄弟仨，这狗皮帽远远的按住一只鼻子对着我们喷过来，绿花花的脏东西喷到人身上超级恶心。这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人之一，还有一个要等到我读初三，这里暂且不表。后来我才知道这狗皮帽兄弟仨是红桥公社革委会的，怪不得这么欺负人。
忽然有一天说是有表演，全体师生在操场集合，大家都站着看。原来是表演功夫，先是胸口碎石，然后是钢筋锁喉，刀劈胸口，徒手碎石……这种表演一开始看的人心惊肉跳，让人对学习了无兴趣，乃至于弃学习武。后来我看多了以后发现也就那么回事儿，这些人表演完了一般都要卖跌打损伤的药，可是买的人并不多。他们到底靠什么赚钱呢？表演那么辛苦如果不赚钱又何必呢？
每天放学回家都能看到食品职工们热火朝天的种菜场面。
“小杨，这边黄瓜长得真好，长势旺结果又多，生吃都蛮好吃。”
“小杨种菜那冇得说，正宗的农民把式。”
“小王你个狗日怎么淋水？搞得老子一身湿。”
“你躲在豆角架子下面哪个看的到，老子还以为是只老鼠呢！”
“你家老鼠这么大呀？莫笑死我了？哈哈……”
浇水的软管射出的水在空中划过一道彩虹般的弧线，一大片菜地都获得滋润，干渴的土地滋滋的叫着。这种温馨的场面我放学回家经常能看到。蔬菜长势喜人，黄瓜架豆角架都有一人多高，黄瓜们这儿卧一根，那儿躲一条，有的就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赤条条的晃悠着，一点儿也不害臊。扯下一根来，就着自来水一冲，咬一口，香脆爽口，暑气全散了。豆角像面条一般，千丝万缕；又如皇冠上的流苏，遮遮掩掩。紫色的茄子油光发亮，像极了老寿仙的额头。炒熟了没有肉都可以吃一大碗饭。职工们的伙食还是不错的。在统购统销的年代，猪肉鸡蛋这类平民百姓眼中的稀罕物，在食品站的职工食谱中是并不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