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濡湿了姜满的孝衣。 父亲猝然客死他乡,姜满的魂仿佛还停在报丧的跨入门槛那一日,迟迟未能回到人间。半滴泪停在眼尾,睫毛凝了霜,她一身缟素,披的是粗麻,戴的是冤雪。 仆从哭天喊地,悲痛欲绝,几乎盖过哀乐。送葬之人连绵不断,沿青溪一路往南。 宝祐三年冬,巨贾姜饶出殡,这是建康府腊月以来的头桩大事。 姜满哭不出来。 为姜饶扶灵的自有叔侄男丁,宗族百来人都来齐了,可谓极尽哀荣。姜满是女子,缀在后面,见管事跟上来,低声道:“临安那边可有消息了?” “回千金的话,大公子那边尚未来信。许是报信儿的耽搁了,如今寒冬腊月的,路不好走,大公子又不住原处……” 自闻此噩耗,她先后往临安派了三拨人,如今还没消息,姜满知道哥哥已赶不回来了。 只是,断无音信,从前是没有过的。 管事姜允默了默,宽慰道:“过了年就是省试,大公子与一道考学的去哪处拜会了也未可知,千金不必过分担忧。如今您要以身体为重,您若不主持大局,这家……” 她心内一阵绞痛,只强压着,微微蹙眉:“哥哥若赶不上也便罢了,安葬一事,叔伯总归帮衬着。你且听我安排,丧宴之后,便去提些银子。不管那嫡支旁支的,只要为我爹送了行,一律拨半两银子答谢。那些扶灵的,又再添五两。几个姑姑招呼内眷,耗费不少,你也一一细细去问,好生招待着……” 话还未尽,姜满默了声。 “千金!”姜允满目哀色,又往前半步,“千金万务保重,一干打点的自有小的去操劳,都依您的话办就是了,今日不可再伤了身体!” 姜满拭了半边泪,缓缓颔首:“她们若有哪处缺了短了的,等如今事了,你再补上去。有劳允叔挂心。” “这是小的分内之事。”姜允深深一躬,退下去了。 送行者为首的,是姜满一位堂兄,原本少有来往。但哥哥不在,总得有人打幡、为父招魂,他家长辈在宗族中又说得上话,便是姜满想拦也拦不住。 这份恩情,她被迫承了,却不知该拿什么来还。 姜家祖辈经营酒业,若说江南东西之酒,姜家的雪溪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鼎盛时,她家贩酒的脚店星罗棋布,不下六百户,便是如今建康成了前线重镇,姜家仍可谓独占鳌头。 只是生意渐渐也不好做。前年起因友商竞价,亏损甚巨,如若不然,她爹也不至于亲自打点酒曲之事。 如今一条命折了,姜满竟说不出自己是不能置信,还是不愿去信。 棺椁停妥,她强打精神,捧了一抔黄土,排在堂兄之后。 这是族中长辈的安排,姜满虽觉得略有不妥,到底不想发丧之日与他们争辩什么,只默默从了。 建康与临安,官道相连,来去至少一千里。她心中原有个莫名的希望,但这希望,只得落空。 偌大一方天地,站在父亲坟前,姜满竟觉得只剩自己一人。 回程时便备了轿。管事请了两回,姜满并不坐,空出来一顶轿子,倒是打幡的堂兄占了去。两个侍婢陪在最末,姜满步行回去,看一地乌黑的雪泥。 此番丧事开支不小,临近年关,不少人又都得上门平账。送走宾客以后,姜满不日便要入灵堂守孝,家里如今就她一个人撑着,左支右绌,生意又该如何打理? 这乌泱泱一干人,打了什么主意,尚未可知。若只是来送姜饶,她自会一一答谢。 但若是要代管酒坊之事…… 雪,越下越大了。 回了姜宅,正要去偏厅检查丧宴筹备,姜满远远地瞧见一个小厮从正堂快步出来,见了自己,便行礼道:“千金,二爷请您过去。” 姜满停住步。 身边立刻便有人教训他:“哪里来的小杂种,怎么同千金说话的!这是老爷的宅子,什么‘二爷’敢使唤我们千金?” “哎,千金恕罪,柯姐姐恕罪!小的这嘴啊——”小厮掌掴自己两下。 姜满止住他,只道:“二爷可说有什么事?” “这个小的不敢问。”小厮拱着手,“宗族的老爷们喝了好一阵子茶了,许是等得久了些,缺个主持招待的人吧。” 姜满默了默,朝前扬扬手:“去吧。我待会儿就过去。” “是。”那小厮回去了。 “今日天冷,千金身上都是寒气,可要换身衣服再去偏厅?”侍女亦步亦趋跟在身侧。 姜满摇摇头:“这一干事还未操持,不急。” “不如,小的叫人送些姜汤过来,也给正堂聚着的客人们备一份,驱驱寒?” 姜满想了想:“你有心了。”话毕,却见身边人还不动,便问,“怎么?” “千金身边可离不得人呢。”侍女正要说什么解释的话,这时,正堂方向传来一声脆响。 遣去回话的小厮猛然摔出,捂着心口,爬不起来。 姜满走过去,却见那姜二爷出来,见了人,冷笑道:“我还道如今请不来你了呢,怎么,去年及笄束发,今年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连长辈的话也敢不听?” 姜满垂着目:“不敢。实在是诸般杂务……” “呿,莫要与我打什么官腔,你还不配。”姜二爷一脚把那摔在门槛上的小厮掀开,“把那管事的姜允给我叫来,我们是该同你这个二小姐好好算算账了。” 姜满朝候在角落的几个仆从使了使眼色,几人竟僵持着,谁也不肯来扶倒了地的小厮。 倒是一个老奴听了姜二爷的话,看也不看姜满一眼,默默朝账房方向去了。 怎么才一会儿的工夫,家中就变了天? 她如受当头一棒,进得门来,看两排木椅上披麻戴孝的一大片,心里茫茫然。 他们便如此急着要捞好处吗? 青石地上一滩茶水,还冒着热气。瓷器摔得粉粹,就在眼前。 姜满清醒过来,强自镇定,在最末的空位上坐了,盘算可以给出多少东西来,而不至于伤及酒坊根本。 家中如今无人做主,这些长辈在丧事上颇费功夫,分几家酒楼去交由他们打理,也好说是宗族和睦、相互扶持,彼此间面子都过得去。 姜满主内,对酒坊经营并不熟悉,原本就有此打算。 她是想头七之后再谈的。 但今日,端看姜二爷的态度,这一干族老高高挂起的样子,再有离心离德的奴仆……只怕来者不善。 天寒地冻,发梢带雪,姜满尚且等不来一个手炉,为首者已发了话。 却听他道:“这二姑娘到底是我三弟的独女,嫁妆薄了也不好,我看就备各色绸缎三十匹、足金头面四套,再添这钟山背后的良田百亩,与黄金五十两。诸位父兄以为如何?” “我看老二的主意不错。” “老二说的是,这样安排极好。” 众人尽皆附和着。 耳中充斥嘈杂之声,姜满僵在原地,难以置信。 他们在说什么? “怎么,”姜二爷居高临下,“你嫌少?” “我爹尸骨未寒,二爷便想为我做媒?”姜满眼皮一抬,双手交叠,死死按在膝前。 她不会叫任何人看出她的怯懦来。 “呵,你竟是这样一个目无长幼的孩子!我替你考虑,你那是什么眼神?你该拿这种态度同你的父辈说话吗?” 姜满忍着:“侄女的婚事,除服以后,想必有族中长辈代为主持。自分了家,我爹与二爷便少有来往,这个主,只怕二爷做不得——” 她的头被扇到一边。 极响亮的一个巴掌,打到姜满脸上。 舌尖舔过淡淡的血腥味,姜满没表露出任何情绪,只是朝室内扫了一眼。 正堂之中,老老少少坐了这么一屋子的宗亲,竟没有一个人出声阻拦。 “还请二爷慎重。”侍女跪下来,低眉顺眼。 姜二爷一脚踹到她心口。 姜满站起来:“二爷!” 他扭过头,极轻蔑地瞥向姜满,慢慢道:“我打我的奴婢,关你甚事?” “你的奴婢?” “今日为你爹戴重孝的,是不是我儿?今日为你爹扶灵打幡的,是不是我儿?”姜二爷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条丧家之犬,“他的家业我儿不来继承,难道还能任凭你指手画脚?你算个什么渣子!” 谁也不说话,屋里仿佛聚了一堆死人。 姜满一字一句道:“我哥可还没死呢。” 且不说她爹才刚刚下葬,这家中尚有嫡子在,他们竟然就敢吃绝户? 这都是些什么人? 这场蚕食,他们从什么时候就打起算盘来了? 姜二爷冷笑了声:“你怎么知道,你哥还没死?” 姜满血色全失:“你说什么?” “区区一个失怙失恃的贱骨头,也敢肆意顶撞!好啊,我今天就要代我三弟,好好教训教训你!”姜二爷拢起袖子,抬手就要往下劈。 姜满立于原地,躲也不躲,就那么生生盯住他。 他今日还敢造什么孽? 侍女扑过来:“千金当心!” 又是极响的一声,侍女挨在背上,当即昏了去。姜满心中一颤,正要伸手去扶,结果肩膀被人一捏,径直推到了椅子上。姜满连人带椅摔倒,肩头一吃痛,闷哼了声,可到底没惊动任何人。 他们倒是被别的什么给惊动了:大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哗。 是允叔带人来了吗?姜满望过去,遥遥地只看见乌泱泱一列人缀在后面,领头的却是个全然陌生的身影。 那人穿着黑衣红裙,形容张扬,肤白胜雪。被她抛诸身后的景象薄得像张纸,而她浓到化不开,成却院墙之下收放自如的一滴墨。 这场大雪不知何时已停下来,散落一地的风与物俱都成为她的陪衬。 却见姜二爷脸色变了变,跨了门槛,正要问话。 来人状若未见,扶起姜满。姜满垂首称谢,道:“可是坊场的客人?” “我叫沈问。”她只扫了室内一眼,转瞬又望向姜满,等到两人对视,才道,“我是来向你讨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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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 3348更新时间: 2021-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