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神之际,刺眼的阳光斜过檐头,猛地晒到脸上。 姜漓回过身,抬手在额前遮了遮,才瞧见那老家院已经转进对面的月洞门走远了。 旁边庑房里一阵“叮叮当当”的杂响,迎儿先抱了个瓷茶碾走出来。 “啧,大清早的偏要品茶,真亏能想得出。” 她一脸不耐烦地嘟囔着,走到自家主人身边,瞥眼盯着身后,凑近小心翼翼道:“我老觉着这事情怪怪的,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姜漓语声漠漠,拿手轻拂碾上沾染的灰尘。 “娘子没觉出来?当年你读〈女孝经〉的时候,我在一旁听,分明记得上面说‘男女有别,远嫌避疑’,连送自家兄弟都不能轻易过了门槛,怎么能随随便便叫你见外人呢?真不知那裴家老婆子安得什么心思。” 可不是么,女子避嫌是规矩,断然没有随意见外客的道理。 这里头的蹊跷,姜漓怎么会品不出来? 她也不想见,但有什么法子呢。 以身子不适这种谎话推脱,已经来不及了,况且就算躲得了一时,回头又不知会遭多少斥责白眼,倒还不如和和顺顺的应承,也省得麻烦。 姜漓淡淡一笑,有些事想开了,反而平静:“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自己行得端坐得正,谅也不会生出什么大事来,快些预备吧,我来碾茶。” 迎儿拧着眉头,仍是一副悬着心的样子,瞥见另外两个婢女已经搬了东西出来,也不方便再多说了,只好不甘不愿地去燊炉子。 姜漓拾掇好心绪,上楼亲自选了两块芽笋完好的上等茶饼,转回来时,院内的凉亭里已经铺开了桌面,各色茶具也齐备了。 她先用青竹夹着茶饼,用文火翻烤,等两面都冒起蟾背似的浮凸,甘醇的香气也飘逸出来,就用藤纸包好,搁在一旁静凉。 迎儿接过空,将洗净的茶釜架在炭炉上,姜漓又用烈酒把内壁醒了一遍,刚把那坛自留的露水倒进去,夹道里人声和着脚步就近了。 她搁下手,理了理衣裙迎过去,外面那群人已经到了邻接后院的随墙门外。 裴老太君眯着眼满面笑容,仿佛喜事盈门似的,亲自引着一个气度昂藏的年轻男子走进来,左右周围还有十几名家奴仆婢跟着,俨然前呼后拥的架势。 姜漓看清那男子的脸,当即认出是昨日在甘泉寺遇到的人,身子登时一僵,不由自主地就把头低了下去,避开迎面而来的目光。 这情形是她始料未及的,突然暗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装病推辞,现在后悔已然晚了。 “还杵在那里做什么?” 裴老太君见她呆呆的不动,脸色一沉,但在外人面前不便发作,依然端着架势介绍:“这位是英国公世子,执掌东宫六率的北衙左武卫薛大将军,是思儿在京中戍守时的上峰长官,又多蒙提携,结下私交情谊,今日特地来瞧我这老婆子的,你还不快替思儿来拜见?” 姜漓听完对方的身份,不由更是紧张,手心里沁着两把汗,木着身子敛衽行礼。 对方丝毫不摆架子,也拱手做答:“不必多礼,我与裴都尉虽然职阶不同,但向来以平辈论交,兄弟相称,今日初次相见,便唐突叫一声嫂夫人吧。” “初次相见”这几个字,像一股凉气直吹在身上,引得姜漓豁然扬起目光。 那张脸温然平和,还是一副文质彬彬的风采气度,眼底分明隐着笑,审视的意味更让她此刻的局促无所遁形。 她心里“噗通、噗通”打着鼓,却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样子,在裴老太君眼里全然是另一番意味。 刚开始装模作样的欲看还羞,等瞧进眼里了就立时旁若无人,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年纪轻轻的女人家看到高门显贵家的俊俏男子,可不就该是这一脸德性么? 她肚里窝着一把无明业火,眼底深处恨不得生出尖刀来,当场用家法替孙子处置了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丫头。 不过,瞧这情势,两个人是互相都有了意思,倒也没白费自己的安排,等生米做成熟饭,便可以顺理成章将这丫头赶出裴家,到时自家孙子也说不出什么来阻拦,而那位薛世子得了便宜,心中亏欠,往后官场仕途上多加照应自然是不必多说的。 心里想着一石二鸟的好计策,眼里瞧那两人互相看对眼的样儿却犯腻歪,当下干咳了一声问:“吩咐你也好半天了,茶备的如何?” 姜漓还在寻思怎么熬过今日这局面,猛地听她一问,便照实应道:“回祖母,已经起釜烧水了,正预备碾茶。” “这么慢!薛将军还以为咱们裴家就这等待客之道呢,还不快去?” 裴老太君冷横了一眼,转向薛劭廷又是瞬间变成笑脸,热情洋溢地招呼他去凉亭里坐等。 等两人稍稍走远,迎儿赶紧怯怯地挨到身边:“娘子,这人怎么来了?该不会是为了你,故意找上门的吧?” 姜漓无言以对,刚才目光交错的那一刻,对方眼神中暗含的意思,她当然看的出来。 这事若是被裴玄思知道了,会是什么结果? 她连想都不敢去想。 冥冥之中像是个逃不掉的劫数,这时候也只有恼恨自己昨天在寺里鬼使神差的那一瞥。 倘若不是把这个人错看成了裴玄思的话,又怎么会闹成现在的局面? 这是她惹的祸,怨不得别人。 只是,自己这样想着念着他,难道也错了么? 迎儿还在耳边咂着嘴:“这人瞧着好看,怎么行起事来却跟瘟神似的,避都避不开,啧啧,姓裴的都没这么吓人呢,咱们可怎么好?” 她昨天还比照着裴玄思,把这人捧上天,现在又调转过来了。 姜漓不愿再听这些絮叨:“怕也没用,反正我问心无愧,既然他没说破,咱们也少开口,随机应变就是了。” 她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地走回凉亭里,摸摸茶饼已经凉了,先掰成几块,放在钵里捣碎,然后倒进石磨的碾槽里,让迎儿推杆研磨。 淡绿色的粉末从磨沿儿边上不断溢出,姜漓索性心无旁骛,拿小扫帚把粉末扫进茶罗,来回摇晃的筛拣。 片刻间连筛了几次,最后只剩下小半盒细如烟灰的茶粉。 这时候茶釜里已经传出细微的“咕咕”声。 她想了想,还是打开竹屉,从里面取出两只黑色瓷盏,摆上桌案。 两只瓷盏釉质油亮光润,从内之外还有一丛丛密如毫发的金纹。 坐在矮桌对面的薛劭廷轻噫了一下:“乌金兔毫盏,这可是建州窑的精品,府上可真是美食美器啊!” 裴老太君陪着笑脸道:“不过是两只茶碗而已,薛将军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见惯了京中繁华,千万莫嫌粗陋简慢才好。” “老太君过谦了。”薛劭廷由衷赞叹,“这类器物烧造极其难得,历来是皇家贡品,宗室勋臣若有幸获赠,那便是传代之宝了,裴家历代忠良,果然名不虚传。” 笑声中,只有姜漓眸光黯然。 这两只茶盏的确是御赐的贡品,也是父亲的最珍爱的遗物。 小的时候,父亲一有闲暇便会煮茶点茶,她耳濡目染,也渐渐懂得了茶艺品鉴之道。 等学有初成之后,当她把第一盏茶捧到面前时,父亲笑得是那么开怀欢畅。 她也笑,笑得像沐雨桃花,春光明媚。 父女相依为命的欢愉大约就是这样。 光阴匆匆,父亲的笑容也渐渐有了暮气,神采淡去,像漾尽的涟漪,终于在那一天归于沉寂…… 现在,茶盏还在这里,但已不像父亲当年珍爱的样子,只是供人拿来献媚品评。 姜漓低低地叹了口气,掩去眸中的伤痛,回头看茶釜内开始冒出鱼眼大的气泡,便舀出一碗来温盏,擦净之后,才各挑了一勺筛好的茶粉放在瓷盏里。 不过就是这片刻工夫,茶釜里沸腾水珠已经连串往上涌了。 她当即掩了火,让迎儿把水倒入汤瓶中,然后接过手来,在其中一只盏里少许注了些,拿茶筅绕着盏底搅拂。 茶粉融浸在沸水中,渐渐被调制成膏糊状。 她分出不多的一点,盛进小盘,而后继续望盏内加水,搅动间又不时来回击挑,动作时轻时重,时快时慢,又虚实不定,大简若繁。 很快,茶汤中泛起蟹眼大小的水泡,紧接着白腻的浮沫海浪般不断涌现出来,不多时就将茶汤完全覆在了下面。 就这么边添水,边拂击,等一直加到第七次时,茶沫已经宛如积雪般铺起了厚厚的一层。 姜漓搁下茶筅,拈起长木勺,沾着剩下的茶膏,在茶面上手绘出惟妙惟肖的山石翠竹,最后将茶盏放在垫托上,双手端到对面。 “薄茶一盏,谨祝薛将军仕途平顺,节节高升。” 薛劭廷的视线只在那丹青妙笔的茶面上略停了下,就停驻在她清丽绝俗的脸上,不急不缓地鼓起掌:“好,好,真好,嫂夫人这一手茶艺,别说在京城,就算跟皇宫大内里的司茶女官比,怕也不遑多让。” 姜漓头也没抬,刚回了句“过奖”,裴老太君就捂着额头晃起身子:“啊哟,日头好大,晒得人头昏,薛将军见谅,老身实在有些坐不住了,就让她代老身陪坐吧。” 姜漓闻言一惊,这简直就是直截了当让自己和这个男人单独相处,一点顾忌都没了。 薛劭廷也没有丝毫推辞,起身说声“请便”,目送她由仆厮婢女搀扶着走出院子。 转眼间,亭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迎儿在台阶下不知所措地干瞪着眼。 薛劭廷坐回矮桌边,饶有兴味地端详着面前的茶盏。 “我在京里也算有些见识,记得本朝应该从没有将这种珍品瓷器赏赐武将的事,就连我英国公府也不例外,若没猜错的话,这一对茶盏应当是嫂夫人的家传之物吧?” 他竟然说出东西的来历,更有种替她抱不平的味道,但隐藏在其中的离间之意也同样好不掩饰。 姜漓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我既为裴家妇,便和裴家生死与共,不分彼此,又何况是一件家传之物,将军大可不必多此一问。” 薛劭廷原以为她就算不被触动心弦,暗怀感激,也定然会对自己生出好感来,谁知道却是毫不犹豫的回绝。 他看着她,眼中的兴致更浓,看茶盏里的“竹石”已经融得差不多了,便提起木勺:“我近来也在琢磨这‘水丹青’,今日索性献丑,请嫂夫人品评。” 这边刚把勺头沾到茶膏里,就听回廊深处有人兴冲冲地大喊:“阿漓,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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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 3579更新时间: 2021-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