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如山崩海啸,头顶是震耳欲聋的响。 依稀竟能听到瓦当被敲打的震颤,屋檐像扛不住这样猛烈地冲击,随时都会坍塌似的。 可一转进里面那条窄窄的通廊,雨声立时就被隔绝在外面,几乎听不到了。 前头不远处还留了盏挑杆灯,薄纱罩内黄莹莹的一团,连转角那点地方都照不甚亮,在这片昏默中,更像是聊胜于无的点缀。 裴玄思有意无意慢了下来,但毕竟只剩下这几步路,很快还是转过廊道,站在了那扇隔间的门前。 既然已经把话都挑明了,也打定主意要叫她拿一生来抵偿那笔血债,可为什么又还心痛? 他也想不明白。 兴许是被张怀那几句话激的,又或者,是自己心里压根儿就没断干净。 沾沾连连,不清不楚,仿佛魂被栓住了,一头绑着自己,一头牵在这里,不由自主就来了。 他从来都是个果决的人,定下的事就绝不犹豫,也不会再有半分转圜的余地,现在这副德性,着实有些好笑。 但好笑,似乎并不始于今晚。 记得当年在京里的日子,他也会在半夜来到她房前。 只不过那会子没有丝毫挂碍,用石子在木牖上砸出轻响,要么干脆攀着窗台去敲,然后藏到暗处。 没多久,她就会推开那扇窗,一边用小手揉着睡眼,一边探出头找寻。 而他,便趁机突然跳出来,迎面做个吓人的鬼脸。 等她花容失色,扁着小嘴要哭了,他却嘻嘻哈哈,再说几句俏皮话,哄得小丫头破涕为笑,再把人抱出来,然后用初学乍练的功夫,拉着她一起翻上房顶,两个人肩并肩坐在檐脊上数星星,晒月亮。 天光泛白的时候,她早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窗门紧闭,没有一丝光亮。 这是理所当然的,来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也许,今晚真就不该多此一举。 身子已经半转了,脚下却生了根似的,半步挪不动,连带着腿也是僵的,硬是拗不过这个弯儿来。 裴玄思漠着眼愣在那里,潮水般的乱意在胸腔里涌动,一刻不停地冲袭着他磐石坚冰般的心念。 这算是念旧还是心软了? 似乎都有一点,又仿佛都没什么关联,纯粹只是不甘。 究竟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 许久,他生生又把身子拧了回来,迤迤地抬起摊开的手掌,贴在门扇上。 这会子人是睡着的,悄悄看一眼,谅她也不会知道。 掌心暗运的内劲轻吐,那扇门向内缓缓打开了缝隙,竟然没有半点干涩的声响。 房内浓墨一样的黑暗,从那道缝隙漫溢出来,顷刻间淹没了他的手。 几乎同时,一声轻咳蓦地里传来。 那声音飞箭般直刺进耳中,他一惊,仓促间收了手上的暗劲儿。 里面又咳了几声,有气无力的,倒像是在幽咽叹息。 他凝起眉,停手没再推,偏头侧着眸,朝那道两指宽的缝隙里望进去。 沉寂的幽暗中,映着对面那排窗透出的微光,才勉强勾勒出陈设的轮廓,但却一眼就便辨出床榻上婀娜的背影。 她蜷着身子,半靠在那里,鼻息哽促,背心还一下下地微微耸动,像是正在低声抽泣。 原来,根本就没睡么? 裴玄思心头纠蹙的一紧,不经意间,尚未收回的手轻轻杵在了门框上。 不曾预料的细响惊破静谧的黑暗。 床榻上柔淡的背影颤了下,回头望过来。 那一瞥仿佛滟滟金粼,又像熠熠星辉,转瞬便穿透了这片昏默。 裴玄思跟那盈盈的眸光一触,下意识地向旁撤了半步。 他没想到自己竟能疏神失手,更没想到会被她知觉,这匆忙一躲就显得尴尬无比。尤其门上的缝隙咧着的那条缝,这会子再去关,便成了欲盖弥彰。 甚至连扭头走了也不成,光想着这份“暗里记挂”的嫌疑落在她心里,就让他受不了。 这么一来,是遮掩不过去了。 他正有种措手不及之感,房内也传出衣衫和被褥磨蹭的窸窣声。 然后是拖曳的脚步和细碎的摇晃,人是一点点挪过来的。 裴玄思蓦然生出一丝慌乱,生恐那扇门会在下一刻被拉开,就这样和她面对面。 脚步声终于到了近处,已经能听到里面虚软无力的喘息。 他也鼻息沉沉,静静地盯着那道门缝。 半晌,门扇上也没有任何响动,一阵咳嗽之后,却传出姜漓低低声音:“郎君……是你么?” 她嗓音干哑,鼻音也颇重,却仍旧温润好听,那种柔婉气仿佛已经刻印在骨子里。 裴玄思松了口气,但又无端有点失望。 人非草木,她也是有脾气的,毕竟之前挑破那一层“伤疤”,现在当面瞧着也是常情,不过反而也给他留了一步余地,不至于尴尬。 “呵,情愿把自己糟蹋成这样,不就是为了见我么?” 他开口一如既往的便是冷腔冷调,可哼出那声的时候,鼻中却灼烧似的一痛。 里面的咳嗽声猝然加剧,嗓头很快哑得不成样子:“就算……就算我阿耶真得对不起裴家,你……便非得……这么跟我说话么?” 不该么? 难道要他把这笔血海深仇抛到九霄云外,什么都不去想,真跟那薛劭廷说的一样,和她做对琴瑟和鸣,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 裴玄思只觉那口闷气顶上来,额角也促促地抽跳着,火撩着喉咙,不自禁地也灼痛起来。 他瞪着那扇门,棂格间映出她纤细的剪影,比高丽纸的暗色更沉,却说不清是浓是淡,混沌中透着不实。 曾经,门后的她是他这辈子认准的人,他也发过重誓,要用一生一世来好好待她。 可惜天命无常,把所有的美好都扯烂砸碎,容不下半点宽宥,更容不下爱,只叫他去恨。 而且,要恨之入骨。 这种足以叫人失心成疯的煎熬,又有谁能明白? 或许,她现在也终于有那么点体味到了,只是一切都于事无补。 “有空琢磨这些,倒不如照看好自己的身子,这几天就要启程进京,可别到了节骨眼儿上碍事。” 裴玄思从喉咙里硬挤出不屑和嘲弄,几乎能听到上下牙间磨蹭的声响,却发觉并没有预想中的伤人劲儿,倒像是自己口气软了。 他不知这是怎么了,也闹不清是为什么,居然连几句话都拿捏不住。 他愣在那里,那颗心不上不下的悬着,绷紧似的感觉比之前难忍。 恍神之际,周遭亮了些,像是夜色渐退,晨光泛起。 高丽纸上的剪影也随之淡了下去,依稀只能瞧出个轮廓。 “是我执念太深了……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 里面低低的一声叹息,随后便是这句淡若无物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 裴玄思的心霍然一沉,上头又被扯住,紧绷绷地坠着,比之前还要难忍。 似乎该有话说,嘴里却凝不成词句。 里面拖曳的脚步声又响起来,高丽纸上的剪影渐渐消褪,终于没了踪影,只剩一片茫茫的苍白。 他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缓缓抬起手,又抚上那扇门,默然无语地轻轻摩挲。 …… 脚步声慢慢远了,通廊里的回响也听不到了。 姜漓回过神,才醒觉自己是一厢情愿。 纵然昨天她已经病到一只脚踏进鬼门关里,裴玄思也没有要进来瞧一眼的意思。 半点都没有。 痛,身上像一寸寸被刀割着,却又不知道究竟痛在哪里。 她整个人都是木的,用尽气力才迈开双腿,脚下像踩着棉絮,摇摇晃晃地挪到床榻前,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扑倒下去,顺势把脸深埋进衾被中,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其实这都是预料中的事,在他眼中,她是仇人之女,也跟十恶不赦的罪人毫无分别,能亲自过来,在门外探探情形,已经算是念情了,又怎么会真的牵肠挂肚? 可她就是觉得委屈,忍不住想哭。 记得当年两人出去玩时,她不慎被毒虫蜇伤,昏迷不醒。 他急红了眼,背着她满城找郎中医治。 后来,又拖着被裴父打得开花的屁.股,每天一瘸一拐到姜家后院的外墙下站着,直到她伤好了,打开窗,又对他笑…… 如今,一切都变了。 她不会傻到,以为这样的仇恨能有消弭一天,甚至不敢奢望他会有个好脸色看自己。 但既然他早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为什么还要明媒正娶接她过门? 难道就是为了用这种法子报仇,逼她在这种阴阳怪气的折辱中一步步走上绝路? 面颊紧贴的衾被已经湿透,凉意染遍全身,盛夏时节的清晨猛然间竟比深冬还寒得浸人。 哭声渐渐止住了。 姜漓不自禁地抱紧双臂,鼻息间低低地啜泣。 耳畔蓦然传来一声猫儿的叫唤。 她不由一震,也不知从哪里的生出了力气,蜷缩的身子一下弹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去打开门。 外面果然是那只狮子猫,正蹲在地上,睁着两只异色的圆眼,巴巴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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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 3000更新时间: 2021-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