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落叶萧萧下完整版全文在线阅读

1976年，金沙县城。一场秋雨刚过，天阴沉着。“走快点，军儿！”我亦步亦趋的跟在妈妈后面，她提着个大旅行包，抱着一岁大的弟弟，我没有问她去哪里，感觉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一种严肃的清冷，青砖黑瓦，暗淡的天空。陌生的小城，陌生的人。这个季节不是应该在家里照火吃烤红薯吗？跑到这里遭罪干嘛呢？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只管跟着妈妈走就是。突然，前方骚动起来，人突然多了起来，往这边涌，妈妈停下脚步，我也踮起脚看。一辆绿色的军车开了过来，不紧不慢，车厢里站着几个威严的解放军叔叔，挎着枪，还有两个人被反绑着，背上插着一个木片，依稀可见“打倒现行……”字样。围观的人们脸上或茫然，或严肃，或麻木，或好奇，或愤怒。我有些怕，妈一把拉住我：“走撒，看么事！进去！”转身一抬头：金沙汽车站。
候车室的板凳冰冷，墙上几张画我倒是认得，马恩列斯，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上车，我们便在掉了油漆的铁栏杆那里排队上车了。车头白底黑字的牌子上两个美术字：武汉！车实在不好看，光秃秃的。“吃点亏帮个忙！”妈妈对一个人说，那个人便提起我们的旅行袋使劲往上一甩递给车顶的人，上面已经堆成小山了，一张网罩着。
长江边，烟波浩渺，天阴如幕，风吹似割。江上一座浮桥，桥上人行如鲫，行色匆匆。我在浮桥上小心翼翼的，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桥勾搭着船，船亲吻着桥，在水面上颠鸾倒凤，全然顾不上别人的安危。“走慢点，小心跌倒！”妈妈嘱咐道，怀里的弟弟熟睡了，不知道外面的风雨。突然妈妈停了下来，轻声说：“军儿，听妈妈说，看到前面那个白衣服的人没有？”我点点头，一看就知道是警察。“现在你自己先过去，过去了就在前面等我，晓得不？”我又点点头。
其实我很怕警察，大人老是拿警察吓唬小孩，我知道警察是抓人的，心里发怵。我三步一回头的走向警察，冬雨飘落脸上，冰冰凉。那是一位阿姨，看到有人递票给她，我似乎明白了妈妈的良苦用心，心里头更害怕了，又不敢回头。那一刻头都肿了，无数个念头直冲脑门，万一被抓住了咋办？会不会死？会不会连累妈妈？即使不会那得多丢人呐！要游街吗？会不会把我扔到江里喂鱼？电影里海军叔叔掉进大海的恐怖镜头突然闪现。如果能有孙悟空的隐身术多好啊！时间不允许多想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往前冲吧！我夹在大人们中间躲避着警察阿姨的目光，眼睛望着前面故作镇定，脚步不快不慢。嗯，就这样，过去了，过去了，一步，两步，三步，离警察阿姨越来越远了。阿弥陀佛，万幸——万幸！
“喂，那个小孩，你不要走——站住！”完了完了，大脑一片空白，脚像生了根，不能动了，感觉身子突然悬空了，白色大沿帽下一张严肃的脸凑近我：“你爸爸妈妈呢？怎么一个人？还要逃票！快告诉我，妈妈在哪里？”我本能而无力的回头……
“鬼用都冇得，你走快点她们哪里看的到，你个子这么矮，真是冇得用。她们也是的，这么小的伢儿哪里要交钱的？瞎几把收钱，冇得天理了！你走那么快做么事，跟蹿刀一样！”我的灯芯绒棉靴都湿透了，上面一圈子黑乎乎的泥巴，妈妈的也好不到哪里。我讨厌这湿冷的天气，唉，心情糟透了。出来受这份罪，我现在知道了是去部队找爸爸，可是“爸爸”这个词在我记忆里是模糊的，真的。受这份罪找他，唉……
火车上最适合干什么？当然是睡觉！咣当咣当的声音是最好的催眠曲，睡觉还能让我忘记一切的不愉快，车上暖和，远离风雨，大家都不认识，大家都睡觉，安静祥和。
迷迷糊糊不晓得坐了几天火车，到了甘肃。这里也别具一番景象。很多羊，就在马路上跑，房子很多没有顶，我就纳闷了，不怕下雨吗？还有地下室，吃不完的菜放地下室里。最好玩的是有自来水，这个很神奇，水龙头轻轻一扭，竟然有水稀里哗啦的流出来。这水是哪里来的呢？咋总是流不尽？为了弄清真相我跟水龙头较上了劲，经常弄得一身湿，挨骂是免不了的。
晚上有免费的露天电影看，提个马扎，广场上一支，远远的坐着看。军营都是整齐的红砖瓦，只我们住的房子是茅草盖的，我觉得怪怪的，也不好多嘴。能够带家属的应该是军官吧，爸爸是什么官呢？我偶尔会好奇，但一直不得而知。就算是军官也应该不是大官，不然怎么会住茅草屋呢？我想。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伢也是有的，不过他们自成一帮，我们玩不到一块，有时候他们还会欺负我，我不敢回去说，怕挨骂，这种事不说还好，说了准得挨骂。只有一次他们欺负的太厉害了，我衣服几乎全给弄湿了，瞒不过去了，妈妈拉着我去找他们理论，连带着把他们也臭骂了一顿，回来之后对我又是打又是骂：“叫你呆在家里你又死去那里做么事？屋里容不下你还是怎么的？……再去老子打断你的脚！”
问题是不去那里又能去哪里呢？喜欢玩水是孩子们的本能吧？这里又没有得陀打，也没有板角，再说就算有一个人玩也没有什么意思。
但很快我就有事做了。夏日的一天，爸爸妈妈神秘兮兮的叫我：“军儿，过来一下！”不知怎么，我现在看到他们神秘的样子就感觉怕怕的，准没什么好事儿。
“做么事？”怯生生的。
“看到前面那块菜园没有？”妈妈手一指，那是部队食堂的菜园，辣椒茄子青一块紫一块，硕果累累。
“嗯，看到了！”
“去，挂个挎包，摘一些来下午炒给你吃！”
“我……我不敢！”
“怕么事！公家的东西，不怕！”妈妈鼓励我。
“你只去，有人捉我们就出来！”爸爸打气。
“哦，那摘……摘几多？”
“把挎包装满就可以。”
“这么多？太多了吧？”
“多么事？还不够一餐。快点去，磨磨蹭蹭！”妈妈不耐烦了。
我晓得这是做贼，抓住了定没有好果子吃，也只有硬着头皮。硕大的辣椒绿油油的比我的手腕还粗，我贪婪的摘取着，专挑大的摘，一个，两个，三个……一边摘一边不时抬头望，望妈妈，也望别的。妈妈从门里伸出半个头来，鬼鬼祟祟的样子真好笑。绿色的军挎包逐渐鼓了起来。
“谁叫你摘辣椒的？”一个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我吓的脊背一凉。回头看时，一身军绿的解放军叔叔已到跟前，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莫哭莫哭，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我被抱了起来，“指给叔叔看看，你爸爸妈妈在哪里？”我惊恐万状的看着他，伸出小手指，唉，父母就这样给出卖了，罪过，罪过。
一顿咆哮是免不了的，反正我早已是“鬼用都冇得”了。他们自己也吵了起来，襁褓中的弟弟被盛怒之下的爸爸重重的摔到床上，弹了几弹，“哇哇”大哭起来，震耳欲聋的哭声夹杂着父母互相指责的声音，响彻云霄。我呆呆的看着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让我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是好，内心很不安！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我看到一位解放军叔叔站在家门口，神色严肃的跟爸爸不知说些什么。吃晚饭的时候听妈妈说爸爸的瑞士手表给没收了，不知道是不是与我偷菜有关，这次他们没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