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落叶萧萧下完整版全文在线阅读

天气渐渐转凉了，爸爸回来过一趟，带回半斤肉，剁了做肉丸汤，很好喝。但是他只是打了个转，下午就回他的新家了，走的时候还跟奶奶拌了几句嘴，不欢而散。我还是过自己的日子，门前的柳树抖落最后一片黄叶的时候，池塘的鲫鱼也少了。于是我就想着烤火，烤红薯。山上的松针满地都是，散落在灌木当中，一薅一大抱，暖黄暖黄的，让人有一种躺下去的冲动。这玩意儿是做引火的好材料，一点就燃。还有大小不一的松果，也很好烧。我是不需要打柴的，伯爷从来没有叫我打。
一天傍晚，伯爷挑着一担糠风尘仆仆的回来，兴奋的跟奶奶比划着，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手舞足蹈的，脸上的笑容绽开，像个孩子。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天没看出他比划的意思。等伯爷去做饭了，奶奶才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跟我说：“是你聋瞽伯爷今日去大队夹米（加工稻谷），顺便把晒干的豌豆杆带了去，他冇想到这豌豆杆也能夹成糠。他今日一下子夹了五担。你伯爷蛮立为呢！”奶奶掩饰不住的高兴。我也跟着高兴起来：“伯爷真厉害，我们家的猪以后不愁冇得吃的了，真好！”我跑到厨房对着伯爷竖起大拇指，他一边炒菜一边憨笑。
“不要对别个说，晓得不？”奶奶叮嘱道。
“嗯嗯，我晓得。”我听话的点点头。
奶奶偶尔也会让我为难，倒不是给她倒屎尿这事，反正我已经习惯了。有一天放学后她跟我说：“军儿，去那边看下鸡都进屋没有？进来了就把门关上，一定要把门闩闩好，不要叫野物进来了。晓得不？”
“哦，我晓得！”其实我是不大情愿去那边的，他们走了之后我们就住屋子这头，鸡窝在那头。这头有个大门，那头也有，要去那头看鸡到齐没有，还要把大门闩上，这对一个大人来说没什么，可是我天生胆小，两个堂屋中间还有经过两间厢房，窗子很小不透光，又是傍晚，黑乎乎的，门一关更是摸门不着。于是乎每次去关门我都是胆战心惊且速度飞快，管它鸡有没有到齐，有迟到的大门一合“咣当”晚安吧您嘞。有几次伯爷回来发现门口有一两只鸡在门外咯咯咯的打转，不得不又开门纳鸡。然后又嗯嗯嗯的告诉奶奶，脸红脖子粗的比划着，奶奶便又批评我。他从来没有直接指责过我，更没有打骂我。可是我还是胆小，这个真没办法。后来有一件事更使我对去关门反感了。
那天下午我照样去关门，先看看鸡回窝了没有，有一只当时正在抱窝，老是占着窝不下蛋，害得别的鸡没地儿下蛋。我一看就来气，想去抓它，手一薅过去，“咯咯……”，它像青蛙一样一下子跳过去了，蹿出大门外，咯咯哒的叫着。我也不追它，去死吧，我心想。却突然感到手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再仔细一看立刻起了鸡皮疙瘩，只见右边手背上爬满了蜘蛛卵一样的东西，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我本能的用左手一拂，全部挤死了。真恶心，恶心死了，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赶紧告诉奶奶，奶奶说是屁拉皮，至于什么是屁拉皮我就不晓得了。从此我见到鸡就浑身不舒服，躲的远远的。
天气慢慢冷了，为了暖和我和伯爷睡一张床，白天做事累了的伯爷很好睡，一躺下便睡着了，不久就鼾声如雷。我却久久不能入眠，想起了爷爷，想起奶奶的病，想狠心的父母，不晓得改怎么办，好烦。望着漆黑的天，我晓得是看不到天的，上面是楼板，也是漆黑的。上面好像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心里有点怕，会不会是坏人揭开瓦片爬进来了呢？门是闩好了的，应该进不来，唯一能进来的地方就是瓦片那里了。可是即使是贼进来了我也不能叫喊，因为不能确定呀，怎么忍心吵醒伯爷跟奶奶。也许是猫吧，我安慰自己不要担心，我们这里猫是很多的，老鼠真看不着。有时候手不经意的碰到伯爷的脚我的强迫症就犯了，用指甲使劲抠他脚上厚厚的茧，那茧像石头一样硬，硌的人生疼，可是太用力抠伯爷就醒了，脚伴随着一阵哼哼声抖了几下，冷风呼呼的钻进来，我立刻缩手了，并且偷笑，不久伯爷便又打起鼾来了。我不死心，过一会儿又去抠，又是一阵哼哼加抖动，力度稍微大了点，于是我便死心了，这块茧是别指望抠下来了，再说，我也不忍心。
滚床也是有的，搞得被窝里风云四起，伯爷有时候受不了也会哼哼的发脾气，抖几下脚。没办法，我忍不住。印象里的那片黑森林充满诱惑，那是我的伊甸园。我的玩心越来越重，经常打板角到天黑，对远处躺在床上的奶奶隐隐约约的嘶哑的叫声充耳不闻。“军儿嘞——军儿嘞——”我烦躁的拍打着板角，使尽全身力气，奇怪的是，越烦躁输的越多，输的越多就越烦躁。手上的板角已经剩不多了。青伢他爷挑水经过的时候提醒我：“你爹喉咙都喊破了哟，这伢呀——真是的……”我听出了埋怨和责备，赶紧回了家。
“军儿嘞——”奶奶的叫声兀自不停，“短命的——不落屋，怎么的好哦？”我走了进来，任凭奶奶数落，扶她小便，然后倒掉，再去那边看鸡都回来没有，把那头大门关上……一口气做完这些。伯爷从田里回来了，挑水，烧火做饭，我跑过去帮他添柴火。火焰从灶口冒出来，红彤彤暖烘烘的，驱走少年的烦恼，暂时暖和我的心。
开饭了，我舀了饭夹了满满一碗菜给奶奶端过去，她照例在床上坐着吃，我跟伯爷关了这边大门，就着凳子上的两碗菜吃，一碗炒萝卜，一碗炒辣椒粉。吃的索索响，伯爷吃饭跟挑担一样，鼻孔发出很大声。奶奶一边吃一边说话。
“你爷你娘都不要我们了。你要听话，伢儿啊！不听话以后要吃亏的。你爷娘只晓得自己快活，哪里管我们生死？我们外姓人在这里哪个看得起？自己要争气呢，不争气有么法子？……”奶奶重复着这些大道理，我似懂非懂的听。说到动情处便哭，我也陪着哭，哭完了接着把剩下的饭吃完。
一天，新月姑来了，同时来的还有两个女孩子，十七八岁，                大我许多。都围在奶奶身边听她哭诉，大家一起稀里哗啦的哭。
“都不管我了，好狠的心哟！就算不是我生的，几个孙儿我也有份带大吧？冇得功劳也有苦劳吧？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这么狠心哟。”奶奶边说边抹泪，新月姑也跟着流泪，我也哭，感觉奶奶好可怜，她跟我还有伯爷是被抛弃的人，没有人要也没有人管我们的死活。我大概知道奶奶的怨恨对象主要是谁，我也恨，可是我能怎么样？我才八岁啊。
新月姑说：“我也是做爹的人了，冇得法，只能伺候您几天，还得回去呢。不回去哪么办？家里一大摊子事要做，忙得解手的时间都冇得，挑水挂粪都是我。红儿都几十岁的人了，只晓得顾自己，我这边一丁点忙都不肯帮。他爷死得早，都是我一把屎尿拉扯大，不讲良心。唉，说不得，造孽！”跟爷爷奶奶一样，新月姑也是一口沔阳腔。
“老家伙死了也冇留一点东西给我，就这么一栋破屋，还是打土豪分的。他一死两个儿越发不得管我死活了，聋瞽又不省事，说个话都听不到。把军儿这么点小伢丢到屋里，他能帮得到么忙？成天不落屋，叫他去关门都不敢，到时候回来有么东西找不到了还不是怪我说我冇看好屋？我是——哪么——得好哦——”奶奶说着说着又哭唱起来，我们又跟着哭。哭了一阵奶奶抹干了眼泪说：“前些时说是出事了，叫上级领导处分了。该，不孝之人就是要处分…………”奶奶脸上显出愤怒的神情。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第一次听说。
“这种话千万不要到处说，他过的不好您也不会痛快，这种事闷在心里就好。虽说不是亲生的，毕竟也跟了他爷这么长时间，不好也担待些！”
“我怎么不晓得撒，我只是心里不痛快。我是个苦命的人，跟着死鬼吃了一世苦，冇享到什么福，看样子也活不长了，最多一两年，到时候不晓得有冇得人给我送终……”
两母女一路哭一路说，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完了，也包括我，这也是我后来极少流泪的原因。第三天中午，新月姑带着无尽的惆怅回去了，后面跟着两个姐姐，一边走一边嬉戏打闹。奶奶的脸色更阴沉了，就像这阴沉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