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落叶萧萧下完整版全文在线阅读

“来来来，准备抽签啊！”队会计杨太平手上拿着一叠信纸，在打谷场上嚷道。打谷场挨着仓库，队里的粮食都在这里脱粒储存，全村的房子数这个仓库做的结实，全部是青砖青瓦，没有一块土砖。（我家那地主婆的房子尚且有一部分土砖呢）我们上学放学都经过这里。土做的打谷场干燥而平整，堆了几堆刚晒好的谷子，全村的口粮都在这里，等着过秤。打谷场边上几棵李子树，那是麻雀们的天下，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搞快点，要落雨了！”克怀队长吩咐说。
“晓得，我这就写。”太平蹲下来，在膝盖上摊开信纸。我看看天色，西边一片黑云正兴冲冲的赶来，凑这不受欢迎的热闹。我盯着太平的笔不眨眼，只见他由上往下依次写着1、2、3……“1”字紧挨着信纸最上面那一行加粗的红线，像一面红旗的旗杆，我认准了那胜利的标杆，死死的盯着它。待杨太平将这一串数字撕开一个一个的揉成团仙女散花般的撒在地上，我眼疾手快一下子便拈起那个幸运星，迫不及待的展开来……后面的事就不用多说，反正我家的谷子被伯爷前脚挑进家门，一场暴雨后脚就落地了。
爷爷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整天咳嗽个不停，连吼伯爷的力气也没有了，却仍然烟杆不离手，一咳嗽就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冬季倒下了，一病不起。爸爸跟叔叔都从部队请了假赶回来，送到公社卫生院，说是肺气肿。老天也不长眼，竟然下起大雪，那是我记事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傍晚时分，伯爷要去医院轮班，同时带去一些生活用品，邻居们都来问长问短。
“作孽哦这么冷的天得这个病，哪么得好啊我的爷！”
“他又不想得这个病，你以为他想？冇得法了。这都是命。”
“是的是的，只盼着快点好，好了回来过年。两个儿都从部队回来了，作孽！”
伯爷把瓷盆先放进网兜里，再套上竹子外胆的开水瓶，搪瓷碗，井井有条。用扁担挑起，奶奶打着手势跟他千叮咛万嘱咐，伯爷哼哼着点头，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无边的风雪中了，伞都没有打。
“莫看他是聋子，做事蛮有方法，聪明的很！”青伢他妈望着伯爷远去的背影啧啧称赞道。
爷爷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在年关将近的时候走了。葬礼相当隆重，我们村里老人过世我没有见过这么浓重的。堂屋的墙上挂满了白布黑布，爷爷的新寿衣伯爷试了试，然后由村里的老人给爷爷换上。鞭炮响起来，夜鼓打起来，夜歌唱起来。客人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家里人披麻戴孝，我也被戴上了黑袖章，我老是觉得不够威风，因为不是红色，而且太窄。腰上还要系上草绳儿，系这破玩意儿做么事？像一条牛尾巴，又难受又土气，我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扯下来。外面鞭炮声突然紧密起来，有人说大队来人了，爸爸赶紧出门迎接，鞭炮从队上仓库那里响起，一直放到家门口，花圈都好几个，看来爷爷这农会主席的名头虽然不在了面子还在，我第一次觉得爷爷很威风。
爷爷的去世我并不觉得多么悲伤，可能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夜歌一直在唱，唱歌的是素梅姐她爷克用，个头高大，靠堂屋西墙正中坐着，周围一圈都是本村的老老少少，个个神情严肃呆若木鸡。克用一边唱歌一边打着脸盆鼓，叽里呱啦一句也没听懂。几间屋子灯火通明，电敞着用，我们家从来没这么大方过，灯火也算得上辉煌了，这可真好！我在人群中穿梭，外面下着小雨。没有人陪我玩我就一个人放鞭炮，翻箱倒柜，咦，抽屉里全是鞭炮，心花怒放，抓一把塞进兜里，这里啪的一下那里砰的一声，陡然感到一种自由的快乐。没有人管我没有人骂我，没有人拿我去比较，太爽了有没有？
到夜半时分玩累了，妈妈叫我睡一下，我仍然撑着不肯，她也不像平时那般责怪我，只陪着奶奶哭，也不晓得是真哭还是假哭。
克用的歌声还是那么高亢，尽管我听不懂不过断断续续的听久了我感觉他在重复着那几句歌词，这也够滑稽的，一晚上重复的唱，累不累？迷迷糊糊的我真的撑不下了，找个床倒头便睡了，睡得妈都不认得了。 
一阵很大的哭号声把我惊醒的时候天已经微亮了，一翻身，揉揉眼睛出来，好多人，爷爷被扶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老人家对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什么眷恋，从年轻时挑着俩箩筐带着儿子们跋山涉水要饭到杨家岭，然后闹革命做到农会主席，作为一个异乡人受尽冷眼，哪怕做主席也是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一生只会对自己家人发脾气。我长这么大几乎没见他笑过，忧郁与沉默是全天候的，一杆烟枪伴随着他，放牛的时候从腰带上拔出来，填上烟丝，悠悠的点上，目光所及，远处的池塘，近处的庄稼，眼前勤恳的老牛，他也应该想家吧？远方的那个家——他的故乡是什么样子呢？据说解放前发大水才逃离，这一别就是三十年，就是永别，他想过回老家吗？老家还有认识他的亲人吗？这些都来不及问了。这时爸爸叔叔伯爷三兄弟跪在爷爷面前磕了三个响头，爷爷被众人抬起放入棺里，一阵骚动烟尘四起，那是石灰粉。盖棺、上山，这种一头高高仰起的棺材让我有种莫名的恐惧，有时候我想能不能做的好看些，比如四四方方的。坟坑早就挖好，很深，黑洞一般，这是爷爷生前选好的地方，依山面水，视野开阔。爷爷不迷信，不懂风水，这里可以看到人们来来往往，看到庄稼的春种秋收，他以后都将躺在这里，像一位樵夫，惯看秋月春风，物换星移，浮沉的世事，喧嚣的早晨，苍茫的暮色，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