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全本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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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 13675更新时间: 2020-08-07

京杭的风,

是少年的心跳

他们还年轻,看不到正义的背后,是血流成河,看不到荣耀的前面,是刀山火海。

01

托这次地板打蜡的福,孟青减同学的头撞到了柜子,左侧肿起了一个大大的包。

池容笑着打趣她是“头上有犄角”,有了老师的加持,关于青减是个小龙人的玩笑也就不胫而走。

就连原先一直称呼青减为孟小妹妹的沈绝也改了称呼,叫她为“龙妹妹”。更有甚者联想到了《春光灿烂猪八戒》里的剧情,开始追问她:龙妹妹,你的猪哥哥在哪里?

学生的思维是发散的,蝴蝶效应时常能够越传越大。

青减起初并不在意。

但是,后来陆嵘铮一句话点醒了她,这一次是打蜡,第二次,万一是泼油怎么办?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再跟孟月朗这么沉默下去,而是开始纠结,要不要找一个契机找他谈一谈?

“舅舅,明天是周末,桥北开了一家长鱼面馆,我觉得味道跟老家的很像,我请你去吃吧。”

她想了好几天,最终挑了一个周五的晚上,站在了孟月朗的面前。

“好,那叫嵘铮,一起去,我出钱。”

“不,不用叫他。”青减连忙阻止,声音虽低却坚决,“就我们两个人。”

她如是说,原本头也不抬一下的孟月朗陡然搁下了钢笔。

“你是要跟我摊牌?”

他的声音沉沉,冷眉如刀,那犀利的眼神简直就像是要把她戳穿一样。

孟家的人,在面对不得不捅破的窗户纸的时候都直接得很,青减早就料到了她的这个舅舅会直接这样问她。

她垂了眼睑,便直接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舅舅,我……”

“你不想我打扰你的生活。你不喜欢我塞给你的张嫂,你不想要我给你的地板打蜡,你觉得我现在待在这里就是为了消磨你的心思,让你放弃选理科,你觉得我在干涉你的人生?”

孟月朗的面色始终平淡,气势却越加骇人。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是在沉思什么一样,停了半晌,才一字一顿道:“孟青减,当初我去香港,在我和陆远安之间,你选择了陆远安。你怕我干涉你,我知道我们舅甥不是一路人,所以我同意了你到陆家。

“你在陆家一年,我在香港苦心经营。你是我姐姐唯一的女儿,我膝下只有一个孩子,就连家产我都愿意分你一半。

“可你似乎忘了,当时你来南淮的时候,在垂危的我妈,你姥姥面前发过什么誓?

“不选理科,不当警察。孟青减,你不懂事到连一个临死之人都骗是不是?”

书房里的凳子被踢翻,就连文件都被他一股脑儿地推到了地上。孟月朗步步紧逼,已经是怒极。

青减站在一旁,后退了两步之后,紧抿着唇,始终一言不发。

她当然不会忘记,被陆远安带走的前一天,在姥姥的病床前,她曾经说过什么话,又发过什么誓。

她有心食言。

是她理亏。

可这人生,毕竟也是她一个人的人生。

她深吸了一口气,梗着脖子,忍不住要跟他好好理论一番,可头才刚刚昂起来,一个字还没有说,就被另一个声音给打断了。

“孟叔叔,我在那个房间里看到了这把瑞士军刀,我觉得不错,可以送我吗?”

声音的主人是个跟青减年纪相仿的少年,拥有一双清亮的眸子,拿着棕色小军刀的时候,言笑晏晏。

“可以。”

“不行!”

青减原本酝酿好的争论情绪渐渐散去,在看到那个陌生少年手里面拿着的军刀的时候,顿时意识到了那是陆嵘铮的东西。

她厉声叫了出来,然后不顾孟月朗的怒意,就一把上去跟那少年抢军刀。她认得他,就是那个普通班的小富二代,抢走她夏令营名额的温如瑾。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虽是个女孩子,但力气也不小,夺东西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情。

少年也不相让,两个人竟是生生地扭打在了一起。

“你这个女生怎么这么胡搅蛮缠,我问孟叔要的东西……”

“什么你孟叔,这是陆嵘铮的东西,跟他有什么关系?”

军刀被他握在手里,她去掰,他却越握越紧。

温如瑾是孟月朗生意场上的伙伴温许的儿子,孟月朗请他来做客本也就是知道他和青减是一个学校的,巴望着以后大家能够多加帮扶。但突然发生这样的场面,是他不想看到的。

于是乎,他连忙厉喝:“孟青减,你给我松手!”

但作为家长,他制止得太迟了,由于温如瑾的死死不撒手和嚣张,她已经一口咬在了温如瑾的胳膊上。

要知道,在苏律高中,孟青减除了以成绩优异出名以外,还以门牙旁边的两颗小虎牙而颇受讨论。虎牙平时看着是挺可爱的,可咬着人却是生疼,她下口又重,与温如瑾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就这么一口,竟是生生把这个半大男孩咬得红了眼。

“你是属狗的吗?有本事你就别停!”

“不停就不停……”

一个忍得眼泪充盈,一个咬得死不放松。

当放了学跟沈绝打完球的陆嵘铮回到家的时候,看见的则是这么一幕。

孟月朗捏着眉心,急得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青减则是低着头狠狠地咬住了温如瑾的胳膊,两个人僵持着,就像是一场比赛,谁也不肯认输。

陆嵘铮将书包一把甩在了沙发上,下意识地就过去拉住了青减的胳膊。

“怎么回事?乖,松开。”他感觉到场面不大乐观,语气里面带了一丝的安抚。

说来也是奇怪,在场的明明孟月朗跟她才是最亲的人,可是孟月朗让她松开的时候,她却是一点都不想听他的。

她料定了以孟月朗的性子定会站在朋友的儿子那一边,更料定他是个不分是非黑白的。

而当陆嵘铮来了的时候,她却突然就有了一种正义要被伸张的感觉。

她乖乖地松开了嘴,然后沉默着往后退了两步。

被女生咬是一件极其屈辱的事情,尤其是在这个年纪的男生心里。

青减往后退的那两步是为了不让温如瑾反扑自己,以及自己能够靠着墙,有更加大的安全感。

但让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温如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手臂被咬出了血,就那么僵硬地悬着。陆嵘铮蹲下来去查看他的伤势,被他不领情地推了一下。紧接着,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小温同学如同狼嚎一般的哭声。

后来的事情不用多说,也已经明了。

孟月朗带着温如瑾去了医院,小孟同学则被强制着道歉,认错。

她跟孟月朗争辩,明明是温如瑾拿人东西在先,为什么她要认错?

孟月朗只是沉声道,因为我是你舅舅,我让你道歉,你就要道歉。

他总是有这样的本事,明明并没有道理,却能够扯出一大堆让她无法辩驳的话。青减也是懒得跟他说什么了,盛夏的天,不顾外面毒辣的太阳,防晒衣也没拿,就直接冲出了病房。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要晒成咸肉干就随便她去!”孟月朗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嘲讽。

即使医院里面都是人,她也已经快成年了,他却从来不懂得尊重她半分。

02

离家出走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青减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所以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来表达对孟月朗的愤怒,那就是不吃饭。

那时候他们上历史课,才刚学到了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青减在历史课上从来没有什么理解能力,但很认真,没把这种精神理解透彻,却把甘地的绝食学了个十成十。

一到吃饭的时候,她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面,用刷数学题来掩盖自己的饥肠辘辘。

一般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绝食都是用来吓唬大人的,所以,说真的,不仅孟月朗不信,就连陆嵘铮也不信。

他们都忽略了一个少女一心想要赶走自己小舅的坚决,也都忽略了当一个人被逼到绝境时的反扑。

而当他们相信了青减是真的绝食的时候,这小妮子已经晕倒在了教室里。

那是一堂化学课,教青减的化学老师李大锤也是教温如瑾的,青减所有的学科都还不错,偏偏化学一直拖她的后腿。

而温如瑾作为李大锤的得意门生却被青减咬进了医院,在那节课上,李老师特地要杀杀青减的锐气,就喊她起来回答了一道本就无解的问题。

青减本就体力不支,那问题又刁钻古怪。她其实也就站了没半分钟,然后就华丽丽地倒了下去。

“你们都看到了啊,我没打她啊。她问题没回答出来,我也没来得及说她啊。全班都给我做证哈。”

陆嵘铮在隔壁的补课地儿听到消息赶到的时候,李老师正抱着自己的大头在瑟瑟发抖,慌乱地为自己取证。

“小陆同学啊,这年头,当老师也不容易,出点啥事儿家长都得跟你闹。你刚好在,长兄如父,今天你就是她爸爸。来,大家快告诉这位‘父亲’,我有没有为难孟青减?”

李大锤一看到陆嵘铮,就连忙冲上前,扯住了他的胳膊,脸上的二两肉由于紧张抖了又抖。

“有!老师,你故意出错题!”

江轻坐在位置上,她的腿上是瘫软的青减,她一边照看着人,一边还不忘申冤。

四周也是一片响应之声。

陆嵘铮觉得荒唐可笑,但大概也猜到了些许。

他瞥了一眼腿软得快要站不住的李大锤,本想说些什么,但一想,这万一现在说青减可能是饿的,这矛头可能都要指向他们家了。

知道的是她跟自己的亲舅舅赌气,不知道的可能要说是他妈不负责任了。

他便把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只是走到江轻旁边,然后背对着她蹲了下来。

江轻半天没懂陆嵘铮是个什么意思,就没动,还是江轻身后的两个男生看明白了,帮忙将青减搭在了陆嵘铮的背上。

“这个时候不应该公主抱吗?”江轻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她的声音极小,却被揽好了青减的膝弯刚刚站起来的陆嵘铮收入耳中。

“重……”

他不辩解,只是冷不丁扔下了这一个字。

葡萄糖。

营养针。

生理盐水。

护士将这三样东西上齐后,孟月朗也刚刚挨完医生的批斗。他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外甥女还在沉睡,而陆嵘铮正坐在床边,一边拿着本“五三”刷题,一边偶尔皱着眉头看一眼药水瓶,防止回血。

“累不累?我在路上的时候买了两份粥,先吃点儿。”

孟月朗将手里的袋子放在桌子上,温和地拍了拍陆嵘铮的肩膀。

“不累,谢谢叔叔。既然您来了,我就先回去了。”

陆嵘铮实在是不适应和孟月朗一起待着,也不想过多地干预他们的舅甥情。毕竟青减不像谢灵,她的亲人,这辈子,有血缘的,就只剩下一个了。

他站起身,将书合起来,然后将身后的包挂在了右肩膀上。但他还没走出两步,耳边就响起了“刺啦”的打火机的声响,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孟月朗愈加低沉的嗓音。

“潲水赫赫有名的刑事辩护律师贺萧是你爸,对不对?”

陆嵘铮的脚步顿住。

在听到“贺萧”这两个字的时候,他陡然回过头去,连眼神都刹那间冷了几分。

而孟月朗却分外平静,深吸了一口烟,灰色的烟雾从薄唇中吐出,继续不咸不淡地说:“贺萧可是个大律师,这么多年,他可是帮了不少干了坏事的人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如果我记得没错,五年前,他还是在南淮,只是那时候南淮出了一桩惨绝人寰的碎尸案,死者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接那个孩子下班的男保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坊间传言,你爸收了那个男保姆三十万,让他闭口绝不承认罪行。警方审了两天两夜,最终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将人放了。可后来这个男保姆出来后又连续犯案,恶性案件累累,才最终被抓。你爸涉嫌让他做伪证,也被抓进去蹲了两年,对不对?”

孟月朗淡淡挑眉,可以清晰地看到陆嵘铮的衬衫袖口下的拳头越攥越紧。

“是。可是,那又与你何干?”

少年启唇,冷笑着从牙缝间挤出了这些字。

“你恨他?”

孟月朗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在抛出这个陈述语句的同时,将手里的烟在瓷砖上碾碎。

那是一根还没有被抽尽的烟,碾碎的那一刻,有火星子溅了出来。

陆嵘铮没有说话,但沉默已经代表了他的回答。他好恶分明,这世上,但凡是不正义的东西,他都恨。

孟月朗见他不说话,也不逼问,只是突然摇了摇头,指了指在床上躺着的青减。

“你爸当年收那笔钱是为了改善你们母子俩的生活,他从家庭的角度出发,其实你不该恨他。反观减减的父母,以家庭为牺牲换得了荣誉,那才是最可恨的。”

他回过头去,叹了一口气,背对着陆嵘铮,面朝晴好的窗户,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又絮絮叨叨地说:“我知道你们都不理解我,都觉得我在干涉减减的未来。但你知道,她爸妈怎么死的吗?一个被十三发子弹打中,还有一个被找到的时候,脸都被划花。”

孟月朗的声音还算平静,背部的颤抖却剧烈。

“减减那时候在上学,灵柩运回老家的时候,第二天我们就把他们葬了,第三天才敢告诉她。我妈当时看到遗体的时候,整个人哭晕过去三次,后来生命垂危的时候,脑子不清醒,也总做噩梦,每一次醒来都在跟我说,我们家已经出了两个英雄,我们不想做忠烈人家,让我好好保护减减……我是她的亲舅舅,我怎么可能不想好好保护她……”

他本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今天,很多情绪却一触即发。

说着说着,也就说不下去了。

最终,他将脸埋进了手掌里,沉沉地哭了出来。

03

很多年以后,江轻选择了新媒体的专业,在大学里面他们那群少年时的人相聚的时候,她总会谈起她关于时事新闻的作业。

那时候,青减从她口中听到过最多的选题,叫“成年人的悲哀”。

江轻缠着青减让她提供素材,她闭口不言,却总能够想到这一天,她躺在病床上装睡的时候听见的孟月朗的哭声。

在未经世事的年纪里,她听见过很多人的哭泣,很多人因为互殴失败而哭,因为考试不理想而哭,可没有一种哭,像她的舅舅这样。

她觉得最该哭的分明是她,可最终却忍住了。

一场闹剧过后,孟月朗到临走前也没跟孟青减同学道歉。陆远安知道这个被她放在手心当宝儿一样的小姑娘被饿了三天,便心疼地提前结束出差回来了。

亲人之间,有些问题,或许本就没有答案,也没有解决的方法。

孟月朗走了,在上飞机的那天,在安检口,他没再纠结分科的问题,只是拥抱了捧着一个熊形玩偶的青减。

“减减,舅舅想要你幸福快乐一辈子。”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漫长的拥抱结束,青减将手里的熊形玩偶塞给了他。

“小舅,舅妈最喜欢玩偶了,你把这个送给她,她很天真的,一定会开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替他将领带整了整。红领巾一般的打法,笨拙之中却透露着温馨。

如果世上要评定最糟糕亲人,她觉得自己和孟月朗一定算在内。

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爱,却不代表不爱。

她目送着他离开。

就像很多年前目送在大年夜放下了饺子碗匆匆离去的父母一样,她不知道什么叫一眼万年,却知道,这一次的目送,应该只是分别了。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这样,她还是感到了一种从心底涌出的难过。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陆嵘铮正蹲在门口等她,他的腿长,蹲下的时候两只手无处安放,配上死死盯住里面的眼神,就像是一匹狼。

“走吧,回家了。”

青减看到他之后,刻意扭过头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红了的眼。

八月末的天气骤变得厉害,空气里带着丝丝的凉意。陆嵘铮从家里带了外套来,也不安慰她,只是上前去将她裹了个严实。

她本就有些怕冷,安心地接受了他带来的衣服后,便走到路边下意识地要去拦出租车。

然而,她的手还没有伸出来,就被陆嵘铮给拍了下来。

“嗯?”

“没带钱,不打车。”

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脸不红,心不跳地拉住了青减的手腕,开始把她往一个跟回家的方向截然不同的地方带。

他是男孩子,走路的速度快。

到后来,她直接就变成了小跑。

她刚出院没多久,哪里追得上他,一路上都是气喘吁吁的。她向来猜不透他的心思,便一直在他的身后问:“陆嵘铮,你要干什么?”

而他只是偶尔回过头给她打气,告诉她:“去一个只要走五百米就能到的地方。”

五百米。

陆嵘铮所谓的五百米,是个基数词。按照后来孟青减的计算,他们至少跑了有二十个左右的五百米吧,也就是十公里。

她也是傻,一开始并没有计较这路程。

到后来,她一直跟着他跑上了长江大桥,在看到不远处波涛汹涌的运河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他把她带到了一个人迹罕至,但地方极其空旷的河滩前,然后指着面前的河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是南淮河。

青减的手撑着腿,身子微微地弓着。

巨大的运动量让原本就是病号的她有些恍惚,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看着面前沙黄色的河水,一字一顿地给他科普。

“这是京杭大运河。”

他不理会她的科普,只是在火红的夕阳下,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得笔直。

“孟青减,今天,你想不想看一回江豚?”陆嵘铮一字一顿,带着无比的认真与坚定。

黄白的河水与远方的天际相接。

翻滚着的波浪在愚蠢的号角声中越加显得波光粼粼,南方的市井滋味有了水才会恢复本真,青减想起很久之前,她曾经送过陆嵘铮一个玻璃吊坠,也曾经跟他科普过关于江豚的传说。

那时光并不算久远,可她一直以为,那是只有她这样的傻子才会坚守的东西。

她觉得感动,但还是忍不住直起了身子,为难地看着陆嵘铮:“如果江豚是想见就能见,那它还做什么保护神?”

她不是泼冷水,只是不想做这个荒唐的白日梦。

陆嵘铮却大言不惭地一笑:“所以,会有替代品。”

他迎着河滩的风,眉目清朗,神情放松下来的时候,没有了以往的冷硬,唇边噙着笑。

孟青减好笑地扫了他一眼。

“如何替代?”

“同音替代。”

他不假思索地答,然后蹲下身子拿起两三颗小石子就往河中砸。石子溅起水花,一圈一圈,漂过三四轮渐渐下沉。

太阳已经渐渐西斜,大片的晚霞染红了远方的天,再过那么一会儿,所有的光亮都会渐渐隐去。

青减向来吃不准陆嵘铮的心思,便不再挣扎,只是也蹲下来,静静地打量着他。

尽管这一年来,他们时常为一些小事针锋相对,但也有些东西是实打实地被岁月一寸一寸地打入骨血。

她想,眼前的少年终有一日会长成更加冷峻、更加高深莫测的模样。

她隐约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伤春悲秋,感叹时光的流逝。

可在这一刻,当盛夏的晚风徐徐地拂在她的面上,她离他近到可以清晰地闻见他身上的肥皂香气的时候,却又在渴望什么。

渴望长大。

渴望有一天,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孟青减,除了做警察以外,你还有什么梦想?”陆嵘铮摩挲了两下手里的石子,陡然回过头。夕阳明晃晃地照着他,他不顾形象地打了个喷嚏。

孟青减笑了起来,许久才恢复正经,然后俏皮地眨了两下眼。

“你猜?”

“不猜,说。”

“一生正义,干干净净。”

她托着下巴,看着远方,一字一顿。很轻的话语,却带着骨子里的坚韧和骄傲。

陆嵘铮点了点头,挑眉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八个字。他挺想用“你还真是掷地有金石之声”这句话来夸她的,但转念一想,挫折教育还没受够,要什么褒奖教育?

他便又把话给噎了回去。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年,他站在他母亲的角度,像是一个家长一样为她的人生长远考虑,所以他不曾夸过她。

到后来的那些年里,在经历了生死,无数的离合后,他是真的疼她,却也坚持着十六七岁的思想,绝不多夸她一句。

直到再后来的某一天,她在那个叫聂三爷的人那里碰了壁,喝得烂醉,他恨铁不成钢地把她带回家,她神志不清地开始哭,他听见她含混不清的声音:“陆嵘铮,这些年,我多想听你夸我一句啊!就一句,我真的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不好……”

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在那些年里,他所谓的耐心和自以为是都用错了方向。

画面切换到十六岁,当孟青减同学说完人生的终极梦想和方向后,从河滩不远处的大柳树后迎面就冲过来了三个人。

是江轻、沈绝和谢灵。

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捏着一条气成了球的河豚,见了青减,就开始齐声乖巧地朗诵:“以河豚之名,祝小孟妹妹得偿所愿。”

像是早就经过了某种排练。

异口同声。

孟青减微微愣住,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感动,但转念一想,最后又笑了出来。

她生得好看,按照陆远安的话说,江南山水,钟灵毓秀,在她的眉眼里都能够展现出来。虽然骨子里有刚硬的一面,可眉眼弯弯的时候,却只剩下了温和。

见她笑了,大家也都笑了。

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今天会突然搞这一出。

只是在三条小河豚都被对面餐馆处理掉,大家酒足饭饱,江轻因为半罐啤酒而摇摇晃晃揽住了青减的时候,她隐约听见了一句话。

“减减,我们给你一个家。”

她看着他们三个耍宝一样捏着河豚站在面前的时候没有哭。

她在目送小舅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哭。

但她听到江轻的这句话的时候,却莫名地红了眼眶。

这一晚,他们都回去得挺迟。

江轻被沈绝扔在了自行车的前杠上面带着走,而谢灵、陆嵘铮,还有青减他们三个,则是跟旁边有租车业务的老头儿租了两辆车。

青减不会骑车,顺势想要往谢灵的车后座上钻,钻到一半,屁股还没坐稳,又被陆嵘铮给薅了下来。

“你比人家肥胖,你怎么好意思?”他虽板着脸训她,手上的劲儿却是把她往自己的后座上提溜。

“我不瘦,但也不胖吧。”

青减不喜欢他的用词,弱弱地垂头圈了一下自己的腰,小声念叨了一句后,趋于形势,还是贱兮兮地上了陆嵘铮的车。

南淮虽是小城,但极东和极西的位置相隔仍是甚远。

他们的家离这里笼统估计都有四十多公里,车骑到半路的时候,江轻搂着沈绝的腰,嚷嚷了一句:“为什么我们不打车?”

沈绝不客气地斜睨了她一眼,理直气壮地回:“因为我们穷困!”

“你为什么穷困?”江轻穷追不舍。

“现在还小所以穷困,等到长大了,我就带你打车。”他掰开江轻因为呕吐而黏黏糊糊地搭在她脸上的手,言语里带了些宠溺。

旁边的出租车、私家车呼啸而过。

没有绚丽的霓虹灯的城市,没有纸醉金迷的灯红酒绿,回头想想,在那段混沌的没有成为大人的岁月里,他们最难得的便是在说出“穷困”二字之时仍能挺直腰杆,在一眼看不到光的小城里,仍能满怀希望。

耳边的晚风猎猎。

时而会飘过谢灵的歌声。

她唱的是她这段时间被锁在家里的时候新写的歌,《长江边孤独的芦苇》。

她的声音很空灵,由于夹杂着风声,青减听见的歌词并不多,只能依稀用昏沉的脑袋记住一句:

“孤独的芦苇,在寂静的土地,找不到人相亲相爱。”

明明是悲伤基调的歌词,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从谢灵的口中唱出来反倒有些温暖。

这是2010年农历七月十五。

青减在歌声、晚风声和船队的号角声中沉沉地拨开刘海儿,露出眼睛。幽蓝的空中没有半点星子,只有一轮月亮,是咫尺的近,也是前十五年她从未看到过的圆。

04

“所谓父母子女一场,不过就是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在前世今生不断的目送中渐行渐远,而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九月初。

高二年级正式分班,理科重点班的师资配置是高一一班和二班的结合,语文老师是池容,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则是栗云辉。

第一堂作文课上,当池容声情并茂地朗读完了《目送》中的经典句子的同时,也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了铿锵有力的三个字“不必追”。

这是省内语文高考作文改革的一年,也是材料作文与命题作文相融合的一年。

难度虽无法与去年一个姓戈的老师所出的让无数考生哭声一片的数学试卷相比,但就前几年来说,也有了一个更大方向的难度区间。

理科班的学生本就讨厌写作文,很多人在池容写出一个“不”字的时候,就已然文思枯竭了,比如孟青减同学。

作为这个班为数不多的五个女生之一,她咬着个笔头想了半节课只憋出了个题目。

“哟哟哟!原来你是作文吃亏啊,要不要我告诉你怎么写不?”

耳边讨厌的声音响起,青减厌恶地捂住耳朵,狠狠地回了他九个字:“好了,鹌鹑。我不抄作业。”

她极少这么粗声粗气地对人说话,只有实在忍不了的时候才会这样,而这个让她忍不了的,不是别人,正是温如瑾。

青减觉得自己有时候真的是如同那个尼姑所说,命不好。

一个年级两千人,分AB部,理科重点班有两个,她偏偏就和温如瑾分在了一班。分在一班不说,她原本在排位置的时候是跟在陆嵘铮后面好好的,却好巧不巧被栗云辉以一句“你们兄妹关系不好,不要靠那么近了”为由,分给了这个温如瑾做了同桌。

做同桌也就做同桌了,青减性子喜静,可温如瑾一个男孩子却每天像只鹌鹑一样在她旁边念叨这个念叨那个。

她也是实在受不了,才忍不住对他进行“鹌鹑”诨名的攻击。

可这样的攻击对于温如瑾来说,却是丝毫没有一丁点儿杀伤力。

“孟小妞,小爷我行走江湖多年,也得到过不少名号,你这个‘鹌鹑’虽然刺耳,但架不住我曾经还有个外号叫‘郭靖’!金庸知道不,那可是我偶像!”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面神秘兮兮地拿出了一本《射雕英雄传》。

封面俨然已经有些褪色,看上去有些年头,他献宝一样地摆在青减的面前,那上面还真的有着金庸老先生的亲笔签名。

一字一画,刚劲有力,写着“查良镛”三个字。

这是温如瑾第N次在跟青减扯问题的时候突然半路开始展示签名了。她早就习以为常,甚至到现在已经开始觉得,这厮跟自己吵架就是为了炫耀一下这本书。

“查先生要是知道他的郭靖被你这种人玷污,会气坏的。”

青减白了他一眼的同时,也从包里面拿出了一支粉笔,在桌子上进行了“三八线”警告。

“你就是嫉妒小爷我。”温如瑾冷哼了一声,将书当作宝贝一样用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给你展示了那么多,都忘了告诉你这作文怎么写了。最适合你的两个题目:一个不必追,是追小爷我,年级第一的位置我既然坐上了,就不会再下来了;第二个不必追……”他突然顿了顿,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哪个?”一道冷光扫过。

“那个呗。”

温如瑾耸了耸肩,语气突然吊儿郎当起来。当日在陆家的时候,他就见识过这个丫头的厉害,那一口牙印到现在都留在他的胳膊上,疼得发紧。

所以,他也不明说,只是屁股往离她较远的凳子方向挪了挪:“孟小妞,你知道特洛伊战争吗?”

“知道。”

“那你知道是什么毁了一座城邦吗?”

“不知道。”

“是伦理。”他身子远离她,面部却离她极近,偏头之时,以手掩口,虽然只有三个字,却表现得格外神秘。

这样的动作在下课的时候已经算是浮夸,在上课之时便更加让老师不能忍。

池容早听到他们那里有声音,只是想着学生们在讨论也不能禁止,便一直没拦。但当温如瑾坐成了一个蛇形,屁股和头天各一方的时候,她又实在看不下去了,嘴唇动了动,刚想出声,一个“温”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见青减突然踢开了凳子,站了起来。

“怎么了?”池容问。

“报告老师,温如瑾同学跟我讲不好的笑话。他以前也总讲,今天以教我写作文为理由要挟我让我听。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请老师制止他这样的行为。”青减微微扬起下巴,明明是谎话,却说出了一种大义凛然的感觉。

“孟青减,你狗咬吕洞宾!”

“谁给你讲黄色笑话了,我还是个纯情少年,你就这么污蔑我!”

“人家减减同学也没有说黄色,你一个男孩子就那么激动,还骂脏话。你没说过的话,你心虚什么?”对于温如瑾的反驳,青减还没有来得及应对,池容便看不下去出声了,“在苏律,男孩子得有点胸襟,不是我说,温同学,你作文写得是好,但你要在我的课上欺负女同学,还是一向乖巧的减减,我绝不会姑息你。给我站后面!”

池容拉偏架向来是有一手,尤其是当自己的爱徒被欺负的时候,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本书就指了指墙角。

被冤枉这种事情对谁来说都是奇耻大辱,且文章写得好的人大多爱惜自己的羽毛。

“沆瀣一气!”温如瑾也看出面前这两个女人是不讲道理的,如果站了就表示他真的讲了黄色笑话,所以,在面对池容的逼迫时,他选择了抵死不从。

“老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不站。”

他的腰挺得笔直,绝不愿意让青减的荒唐语言玷污了自己。

一堂好好的作文课,一下子就因为这样的突发事情被打断了。

池容虽然拉架的倾向性很强,但也实在不好强行责罚温如瑾。在全班同学面前冷不丁被温如瑾又驳了面子,她觉得颇有些尴尬,便踩着五厘米的小高跟,迈着小碎步去找了班主任栗云辉。

相比池容,栗云辉算是公正不少。

问青减,温如瑾讲了什么笑话,没得到回答。

问温如瑾,到底跟青减说了什么,也没得到回答。

他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和了个稀泥,罚他们俩将《赤壁赋》这篇课文每人抄上二十遍。

两虎相争的后果,不必说,必定是两败俱伤的。

那个下午,当孟青减把二十遍《赤壁赋》抄完后,放学的时候,她连提起书包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当看到温如瑾跟她一样,状态也相当不好的时候,她觉得特别值。

“一寸光阴一寸金,是你的时间不要钱,还是我的名声不值钱?你至于在老师的面前说那样的话吗?”

温如瑾在教室里的时候没有发作,但在傍晚放学后在街口撞见背着书包的青减和陆嵘铮他们的时候,还是按捺不住了,站在自家私家车的面前冲青减直嚷嚷。

跟泼妇似的温如瑾比起来,他身后车里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反而更吸引人。

那是个青年,嘴里叼着一根烟,丹凤眼,眼皮一直耷拉着,像是怎么睡也睡不醒一样,脸庞是英俊的,但没什么精气神,眼底有些发青,按照青减他们生物老师的描述,应该是纵欲过度。

他的左眼角处有一道伤疤,月牙形状,在双眼微微眯起的时候,那疤显得更深、更宽。

“温如瑾的叔叔,真扎眼!”

“是的,你们不觉得他特别有黑社会的气质吗?”

隔着五米的人潮,沈绝和江轻的“彩虹屁”源源不断。

孟青减拽着书包带的手却紧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双眼睛,见过这么一道疤。

05

房间被翻得乌七八糟,青减坐在地上,手里面抱着一个开了盖的木盒子。那木盒子里是一本手写的刑侦手册,最中间有一页被人撕掉了。

那是手写的,当初爸妈去世的时候,她偷偷藏起来的,相当于一个破案的草稿本,里面的东西十分零碎,专业术语也多,青减从没指望自己看懂过,只是想留着。

而被撕掉的那页有一张破碎的照片角,是一只眼睛,左眼。

就跟今天她看到的那个车里的男人一模一样。

她不只是在这个零碎的照片里见过这双眼睛,她觉得在很多年前在老家的时候,她也应该见过。

但具体在哪里,她确实怎么也想不出来。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儿?骗池容不够,还准备拆家?”

就在她抱着膝盖陷入沉思的时候,陆嵘铮洗完澡出来敲了敲她的房间门。

她原本很多事情都想不通,在抬眼看到了陆嵘铮之后,就立刻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连忙将那零散的碎片递了过去。

“今天温如瑾身后那辆车里的男人,我觉得我见过。我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但是很奇怪,我甚至有一种预感,他肯定姓聂。”

“你说聂春江?”

陆嵘铮扫了一眼那关于眼睛的碎片和一地的狼藉,就顿时明了了在刚刚他洗澡的那一个小时,这小姑娘在做什么。

“他确实是姓聂,温如瑾的非嫡亲叔叔,从温爸那里赚的第一桶金发家,后来去了香港,生意越做越大。我猜你这个是从叔叔阿姨的笔记里面找出来的。”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前两年,扬州和南淮一带出过两件杀人分尸的大案,凶手用的杀人器具是香港地区制造的,反正很多线索都是指向聂春江。我妈当时跟我说过这个案子,聂春江是嫌疑人,所以可能你爸妈也知道一点。”

“那他是凶手吗?”

“不是,那两件案子不是同一个人干的,但都是情杀,跟他无关。”陆嵘铮抱着手臂,平静地叙述着,听起来没有什么波澜。

青减闻言忍不住沉默了。

如果聂春江这个人真的只是两年前的杀人案的嫌疑人,父母把他的照片撕掉放在本子里也只是因为这样,那又何以解释,她对他那种熟悉感?以及,她能预感他姓聂呢?

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却又没有证据。

“减减,你啊,就是跟你爸妈一样,爱多想。我在外面听了很久了,不就是一个聂春江嘛,他是扬州人,十几岁的时候浪荡又爱晃悠,眼角的疤又特容易让人记住。那个时候我放假去你们老家找你妈,还听老人家念叨过他的名字,你听过他见过他,不奇怪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陆远安已然拿了个饭铲挑着入鬓的飞眉站在了门口,开始絮絮叨叨,“你说说看,你知道他姓聂是不是你姥姥抱着你的时候说的?”

“好像是。”

青减被陆远安这么一问,还真的隐隐觉得关于这个人的其他印象是从老年人口中来的,而且还都不是好话。

她摸了摸头,刹那间困惑了。

“小姑娘别每天都想这些,我看人家女孩子现在这个年龄都关注穿着打扮,我们家减减这么好看,先去吃晚饭,吃完饭我就带你去烫个头发。”

“烫发?”青减还没从上一个情境中走出来,冷不丁就被陆远安带入了另一个旋涡里,“啊,我不想。”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陆远安却仿佛没有看到一样,晃悠着满是油花的铲子开始把自家两个孩子往饭桌上赶。

“还有你,铮哥儿,我看到好多男孩子把头发都吹得挺高,你也可以试试,那样有气势。今天池老师打电话给我跟我道歉了,说是在她的课上有个男同学给减减讲了不好的笑话,她没能帮减减。我跟她说,减减有铮哥儿在,不会受欺负的,所以,请你拿出一个男孩子该有的气概来。”

直到碗筷都摆好,菜都端上桌,陆远安的絮叨也没停过。

人过了四十岁就是这个样子,话多。青减听得耳朵起茧子,陆嵘铮早已经习惯了他母亲的叨叨,也不正面回应,只是在给青减盛饭的时候也想起这事儿,便斜睨了她一眼。

“温如瑾真的跟你说不好的话了?”他的语气平淡,虽然是个问句,但内心早已经有了答案。

班上的同学看不明白青减的伎俩,但他大抵还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青减接过他盛的饭,从下午开始其实她就特担心他要问她这个问题,但傍晚刚好被聂春江的出现给打岔了。她本以为他不会问了,却没想到陆姨整出这么一堆,便只好装作没听见,含混不清地就给混了过去。

陆嵘铮见她装傻,便也放任她去了,不再多问。

一顿饭吃得是混混沌沌。

吃完以后,陆远安便说到做到,大晚上的就拉着青减要去给她烫头发。青减还是高中生,陆远安虽有心捯饬她,但在理发店一众大妈的阻拦下,最终只给她烫了个微卷。

青减的长相是清秀的,远山眉,小圆脸,头发也厚,虽只是微卷,在披散开的时候,却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用理发店老板的话来说就是像极了九十年代画报里出来的明星,美丽却风尘。

陆远安爱极了这个养女,入耳只听得“美丽”一词,听不得“风尘”,在感叹吾家有女初长成之余,还狠狠地痛斥了那个老板的用词。

理发店老板是从东北出来创业的商人,性子直,觉得自己是在夸人,突然被痛斥也很委屈,便跟陆远安大吵了起来。

那是青减这一生见过的最激烈的吵架。

尖厉对粗犷,即使在吵了不到五分钟后,青减自己也加入了这场战斗,她们最后也没能吵赢,并且理发店的老板连钱都不要了,就直接将她们扫地出门。

养母的面子在这个晚上被击得粉碎,明明是尊严无法挽回,可这一个大女人和那一个小女人却都同时为她们的并肩战斗而欢欣雀跃。并且,为了庆祝她们的战斗以及小孟同学的亭亭玉立,陆远安特地带青减去吃了一顿私房菜,只有她们两个女人,没有陆嵘铮。

她们在深夜里碰杯,在晚风中畅谈。

关于梦想,也关于这一年来小孟同学某些细碎却可以言说的少女心事。脱离了长幼的辈分,少了世俗的桎梏,其实,母女也好,阿姨侄女也好,最后都可以像是朋友一样相处。

陆远安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夹着栀子花香气的晚风中姑娘眼波带笑的样子,忍不住将十七岁的青减与很多年前跟她在中越边境时出生入死的孟凡相对比。

一样的柔中带刚,一样的寡言少语,一样的长着一张好看到完全不像个警察的脸,却拥有着比别人都强大的能量。

陆远安无条件地相信,将来眼前的这个姑娘一定会成长为比她父母更优秀的模样,也丝毫不会怀疑,眼前的这个姑娘将会永远正直、永远干净。

也正因为这一份近乎偏执的信任,在很多年以后的北京,当青减被所有人指责因为爱慕虚荣被那时候在京城已然赫赫有名的聂三包养的时候,只有她,这个抚养了青减三年的养母陆远安站了出来,厉声喝退了所有不和谐的声音——

“我们家的姑娘不说视金钱如粪土,但聂三这点儿家产还折不断她的脊梁。”

这是那一年,陆远安说得最多的话,在被利益迷晕了眼的孟月朗面前,在被假象蒙蔽了的陆嵘铮面前,在被前方一片迷雾笼罩早已经不知该如何做选择的孟青减面前。

陆远安始终以一个绝佳的清醒的姿态守着这个她答应了要当成女儿一样疼爱的姑娘,她曾看着她的姑娘一步一步向着梦想的朝圣殿而去,也曾看着她跌落神坛,陷入对错不知如何自处的漩涡。

后来,即使万人唾骂,她也想要保住她的姑娘。

不是因为爱使人盲目,而是那一年的陆远安以一个过来人的目光一眼看穿了那一年的孟青减在走的是一条怎样艰难怎样坎坷的路。

陆远安多想告诉孟青减,你一直是陆姨的骄傲,可最后,豁出了命去,连抱抱她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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