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线阅读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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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 20044更新时间: 2020-08-07

时光被偷走了

“一片死灰中走来的两个孩子,

一个深红,一个淡绿。”

01

2016年,北京派出所的审讯厅。

三个姑娘坐在被审讯的位置上,其中两个穿着齐臀短裙,大波浪的卷发,红唇,身上满是红酒渍,脸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另一个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只露出了半边脸,穿着白T恤牛仔裤,仍可见其清秀。

“谁先动的手?”女警问。

“她!”

“我。”

女警抬了一下头,手里的笔戳了戳记录表,又问:“为什么动手?”

鸭舌帽姑娘声音平静:“因为她们抢了我男朋友。最近不是很流行打小三吗?我也赶一回潮流。”

“是这么回事儿吗?”女警又把目光转移到那两个姑娘的身上。

“我们不觉得。这男欢女爱很正常,谁又比谁干净呢不是?”其中一个女人跷起二郎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警官,道德上的事情怎样我们不说,就说现在她打人了,是不是得拘留个几天?”

女警点了点头,递出一张行政处罚书。

“你们两个可以走了。你,拘留三天,看你问题也不严重,可以让家人来保释你。”

“不用。”

鸭舌帽姑娘淡淡道,始终低垂着眼睑,没什么表情。

派出所每天来来往往见的人多了,像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女警也见了不少,刚要领着她去拘留室的时候,会客大厅那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女警带着鸭舌帽姑娘走的时候,刚刚好就跟会客大厅的人打了个照面。

“陆警官,您又来这里调嫌疑犯的户籍资料啊?”女警上前去不忘笑着打个招呼。

“嗯。”陆嵘铮点了点头,公式化地一笑,眸光掠过女警身边的姑娘时,原本没有什么波澜的眼底似有什么在翻涌,但转瞬间又压了下去。

他旁边站着的除了缉毒大队的同事外还有温如瑾。当年高考,温如瑾的志愿明明是中文大学,但他爸嫌他没有男儿骨气,在志愿填报的最后一天给他改成了公安大学。后来阴错阳差,一向最讨厌陆嵘铮的他竟是跟陆嵘铮一同北上,还成了同事战友。

此刻,陆嵘铮不认那位鸭舌帽姑娘,温如瑾是不能不认的。在陆嵘铮公事公办地去查户籍的空当,温如瑾嬉皮笑脸地拦住了女警妹妹的去路。

“妹妹,这位是犯什么事儿了啊?”

“怎么,你们认识?”

“对对对。”温如瑾连声点头,“要是没什么大事,我去给她办个保释吧。这是我一朋友,打小认识的,对社会绝对没有攻击性。”

闻言,女警点了点头:“那行吧。本身打小三也就拘留三天,按程序办吧,交两千块钱罚金,人就可以带走了。”

温如瑾“欸”了一声,狠狠地瞪了一眼那鸭舌帽姑娘,临到交钱的时候发现自己没带钱包,就又回头去找坐在长椅上沉闷非凡的她。

“孟青减同志,我没带钱,你自己赎自己,成不?”

“我没有现金。”她淡淡地答。

温如瑾不信,伸手就去翻她的包。

孟青减没有说谎,她确实没有现金,包里空空如也,只有五六张黑卡。

“你这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不保释你了,我鄙视你。”

温如瑾愣了半晌,最终咬牙挤出这几个字来,然后又愤愤地继续往保释处走,刚进去的时候,就刚刚好碰上了出来的陆嵘铮。

“带钱了吗?”温如瑾问。

“带了。”

“借我两千。”

“没有。”

干脆利落的对话。

陆嵘铮的绝情程度远远超出了温如瑾的想象,温如瑾也有些恼了,他拽住了陆嵘铮的胳膊,忍不住低声训斥:“能不能别这么小气,你明明知道,我要这两千块钱干吗的。”

陆嵘铮眉头一拧,不动声色地推开了温如瑾拉住自己胳膊的手,然后一边吹了吹灰,一边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别把两千块钱说得不重要一样,兄弟们拼死拼活一个月工资能拿多少?”

温如瑾一个白眼简直要翻上天去,平时也没见这个男人对薪水有多抱怨,这个时候一言一语倒是说上了。

“你不借我现在就让人给我送,我一个小富二代还会为这两千块钱现金折腰?”

温如瑾大声嚷嚷着,硬着头皮就要去保释处借钱,却被告知,保释金陆嵘铮已经交过了。

而等他出来的时候,孟青减已经不见了,陆嵘铮还站在门口等他,嘴里叼了根烟,腰微微地弓着,全然没有了刚才冷静自持的模样,一双平时锐利得可以把罪犯射穿的眼睛里写满了颓唐,活像一个堕落的社会小青年。

这是温如瑾第三次看见他这种状态。

第一次是高二那一年孟青减车祸被她舅连人带东西地从陆家拖走。

第二次是大三那一年,在南淮,陆远安的葬礼上。

而今天,是第三次。

“陆嵘铮,你是要抽烟把自己抽死吗?你爸上次跟我说给你找了个漂亮姑娘,现在男人都要戒烟戒酒,你这样可不成!”温如瑾走到陆嵘铮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嵘铮摇头笑了一下,吐出了一个极为漂亮的烟圈。

“有时候我也想,就这么死了吧,一了百了,干干净净。”他扯了扯嘴角,低头将手里的烟碾碎,一粒一粒的火星迸发出来。

02

“哟,我的小心肝回来了,来,让我抱抱。”

深夜十一点,孟青减打了车从派出所回到她用她父母的遗产在北京买的一个小公寓里,钥匙戳进孔里,一打开门,听见的就是男人刻意魅惑变得阴柔的声音。

孟青减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在男人向自己扑过来的那一刻,一个闪身躲过。

男人没扑中人,跟玄关处放着的大熊撞了个满怀。

“我说,孟青减,这几个月,你追着我从北京一路到香港,又从香港一路到西藏纳木错,今天又为了我进局子,全世界都知道你不肯放过我这个钻石王老五。怎么,三个月来第一次见面,你就这么对我?”男人眯起丹凤眼,似是不忿,狠狠地拔下了几根熊毛。

“三爷,你把我当提线木偶一样耍,还想我有什么好脸色?”孟青减转身进了厨房,倒了两杯水出来,一杯自己喝了,一杯递给他。

“矿泉水烧的?”

“自来水。”

“那我不喝。”聂春江挑剔地把水又递还给了她,背着手像是个大家长一样地巡视了一下这屋子的环境,“这里好啊,虽然没有我给你买的半山别墅大,但藏个男人是刚刚好啊。”他一边看着,一边说着不冷不热的话。

孟青减觉得好笑,忍不住反问:“我能有什么男人?所有人不都知道,我就你一个男人吗?”

聂春江也笑:“你可从来没这么想过。”然后扭过头看似随意地在她的柜子上轻轻敲了三下,“你把我当什么,你自己内心再清楚不过了。”

这两年,他们的交流一直都是这样,看起来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

孟青减没有再说话,只是扭过头闭眼躺倒在新买的吊椅上开始听落地窗外的蝉鸣,睫毛微微颤动着,外表柔和可灵魂却比任何人都要刚强。

聂春江嗤笑一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她柔嫩白皙的脸颊,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他想起她是不爱跟他说话的,便又把手重新缩了回去。

七十平方米的屋子,是可以容得下两个人的,但他知道,这两个人总归是没有他一份的。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从包里抽出一张信用卡放在了茶几上,就默不作声地给她关上了门。

这是凌晨两点的北京,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绚烂的夜色下,有为了生活在拼命的人,也有沉溺于销金窝不可自拔的权贵。

孟青减窝在吊椅的一角,在听到门关上的那一刻,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去。

她困了,也太累了,最终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睡梦之中,她隐隐约约看见了十七岁的自己,因为在风雪夜中大闹了一场后害得谢灵腿被轧伤,幸好未伤及筋骨。在被赶来的孟月朗大骂了一顿后,直接东西也不收,就要被拖走。

陆远安舍不得她走,追着车在积雪未化的早晨跑啊跑,最后四十多岁的人狠狠地摔了一跤。

她以为自己足够铁石心肠,却还是哭着要挟孟月朗开了车门,然后上前扶起了陆远安。陆嵘铮在陆远安的后面跟着,面上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嘴里却说着放软的话:“能不走吗?”

她那时候是已经后悔要走了的,孟月朗却像是铁了心一样,最终把她绑上了车。她坐在车的后座与最爱的少年和那个虽然让她的人生不圆满却也给了她爱的阿姨遥遥相望。

那是高中时代,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分别却带着留恋,像是迎风的种子终有一天会再发芽。

她迷迷糊糊地从梦里辗转醒来,阳光从未拉窗帘的窗户直刺而来,射入她眼里,强烈的真实感在提醒她已经过去五年了。

这世上,再不会有像五年前一样能够破镜重圆,卷土重来的分别。

她脸色惨白,有些无力地窝在吊椅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后,左肩沉寂了很久的伤口又开始隐隐约约地疼了起来。放置在茶几上的手机一直在响,是周传雄的那首《冬天的秘密》。

孟青减有些虚弱地把手机拿了起来,那头传来的是谢灵的声音。

“今天温如瑾说又见到你了,还在派出所。你下次不要再跟聂春江对着干了,你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她应该是刚开完演唱会回家,嗓子还很哑。

少年时被车子撞了一遭,仔细说起来,算是谢灵命里的因祸得福。她在医院休养了三个月,因为文化课落下了不少,阴错阳差之下,谢父竟然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让她又重新选了音乐。她身上的艺术天赋凸出,她从未辜负过上天给她的天赋,在高三那一年又努力练习,果然,她的天赋也从未抛弃过她。

孟青减高二那一年走后,谢灵是她由于愧疚第一个联系的对象。到了大学里,那些纷纷扰扰如同雪花碎片席卷向她的时候,谢灵也是她的第一个倾诉对象。到如今,她们倒仿佛是最亲近的人。

孟青减“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欠你一张演唱会票。”要不是今天被聂春江摆了一道,她一定会去听的。

电话那头的谢灵听孟青减有几分赔罪的态势,不但气没消,反倒有火从胸腔里“噌噌”地蹿了上来。她讽刺道:“你也别说票了,服软倒是服得挺快,我的话你什么时候听过?

“让你听聂春江的别乱跑,你从来不听。追着人家到雪山差点遇见雪崩,玩脱了被那些亡命之徒追着打,你做的哪一件事情让人省心过?还有,那个沈和平的事情也是,聂春江旁敲侧击地跟我说了,你……”

谢灵这两年在娱乐圈待着,褪去了从前的柔弱劲儿,嘴皮子说起人来贼厉害。

孟青减听得头昏脑涨,只好说:“谢灵,我的事你别管了。”

“我不管,谁管?你是指望你舅舅知道你的事儿把你从北京直接薅走,还是指望阿铮那个冷血冷心的人管你?”

谢灵已经两年没跟孟青减提过陆嵘铮了,即使有提,也是在喝醉酒的时候帮着她一起骂,在清醒的时候说起这个名字,无疑对孟青减的杀伤力还是很大的。

“我没指望跟他再有牵扯。”

“那你就别插手他的案子。”谢灵冷冷地说,“他警校是读完了的,你是大三时就担了贪慕虚荣的名声被劝退的。他是个男孩子拳脚功夫好,你不行。”

她说话不好听,但句句是肺腑之言。

孟青减也知道谢灵是为了她好,但因为肩膀实在疼得厉害,唯唯诺诺地敷衍了两句就挂了。这是一到阴天就会出现的后遗症,她满头虚汗,实在受不了了,跌跌撞撞地就往对门跑。

那是她的前舅妈张君住的地方。

先前买下这个房子,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张君。虽然张君跟孟月朗离婚了,但待孟青减依旧跟亲生女儿一样。孟青减也觉得自己的舅舅对这个前舅妈有愧,本意是想将来自己照顾她的,可没承想,搬来这些日子,都是张君在照顾自己。

“你左肩这伤太深了,总疼也不是办法,”张君揉着惺忪的睡眼起来给这小妮子一边按摩,一边贴膏药念叨,“还是得去医院瞧一瞧。我听街坊说,之前有个人就是身上有旧伤,总疼也没当回事儿,结果是里面长了个瘤子。

“你说啊,你小小年纪,长个瘤子就完了。要我说当年陆家小哥那同学拿刀子扎了你之后,你就不该起诉了后又撤诉。这一点好讨不到不说,那陆家小哥那时候竟然还有脸跟你形同陌路,真的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张君叹气,想起这事儿就愤愤不平,本还有话要说,可最终又憋了回去。

按摩完后,她给这小妮子盖上了薄毯,然后扭头进厨房像是变戏法一样地笑眯眯地变出了一碗甜滋滋的油蒸蛋。眼见着孟青减虽然疼,但还能吃得进东西,这心才渐渐安生下来。

03

七八月的天,说变就变。初暑当前,天动不动就在刹那间变得昏黑。前两年的时候,这北京城里还因为这水泥地上突然有裂缝而闹上了新闻。

贺萧人老了,也渐渐有些“作”。他这辈子是不会再当律师了,却开了个律师补习班,整日给那些还没有实战经验的小律师补课,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家就打电话给自家儿子,念叨着要世界末日了。

陆嵘铮每天在单位忙得团团转,接到他爸的电话自然也没什么好脾气:“世界末日也不止‘末’您一个,您命长着呢,短不了。”

贺萧不喜欢儿子跟他说话的态度,不平地回:“你是不是巴着当年死的不是你妈,是我呀?”

父子俩一谈到这个话题就没好事儿。

在陆嵘铮一旁办公的霍思感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没等陆嵘铮再接第二句,就把手机抢了过去:“叔叔,陆哥他不是这个意思。”

霍思声音柔柔的,安抚长辈很有一套,果不其然,贺萧没一会儿就软了态度挂了电话。

“大人有时候就像孩子,你不能用平时抓毒贩的方法对待他们的。”

陆嵘铮接过手机,道了声谢,面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霍思在他这里碰壁也不止一次了,咬唇尴尬地笑了笑,回过头去掏出了两张入场券。

“嗯,那个,建国路那里新开了一家私人影院,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她的面上多了一丝小心翼翼,当陆嵘铮扭过头来对着她的时候,她又连忙补充,“不是我们两个人去,你也可以把多余的票给别人,我就是看你平时只工作,太累了……”

陆嵘铮怔了怔,原本一直郁结的眉心倒是舒展了些:“没事,我们一起去吧。”他没再拒绝霍思的好意。

霍思点点头,强压着欢喜,声音都发颤:“那快下班了,我先回去换个衣服。”

陆嵘铮“嗯”了一声,算是默许了。眼见着她雀跃地远走,桌子上立即被温如瑾甩了厚厚的一摞案件资料。

“老沈举报风亭别府的案子可还没破呢,您倒是有闲情逸致泡妞?”

赤裸裸的嘲讽,陆嵘铮当作没听见:“上头江局留给你的案子,你自己搞,别找我。”

温如瑾嗤了一声,知道陆嵘铮是为什么对沈和平的案子不上心,可这事儿他着实有些搞不定,便只好抽了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铮铮……世上最好的铮铮……”

这货硬是叫出了一个“这里的山路十八弯”。

“免谈。”

陆嵘铮沉下脸,伸手去拿打火机。

温如瑾看出他是想出去抽烟顺带着不理自己,果断地按住了他的手背。

陆嵘铮的手很好看,比女人的还要白,骨节分明,手背上凸出的弯曲的青筋也不显得丑陋,反而有男人特有的力道感在。温如瑾的声音更旖旎了一些,那张打小就阴柔貌美的脸在陆嵘铮的手上蹭着,让陆嵘铮的嘴角抽得厉害不说,就连在场的其他警员都觉得有些好笑,纷纷露出吃瓜的表情。

“你觉得这样,我就会妥协吗?”陆嵘铮扯扯嘴角。

温如瑾诚挚地点了点头,如同捣蒜。

陆嵘铮是没那个耐心跟温如瑾耗的,将手从温如瑾的“爪子”里抽出来,就去拿手机。

温如瑾的脸色白了两分,立即告饶:“我跟谢灵都离婚了,这种事情,你就别找她了。赶明儿她要知道了,又不让我看孩子了。”

陆嵘铮原本就只是吓吓他,见他真怕了,便不准备为难他了。

温如瑾和谢灵是大学一毕业就结的婚。学生时代,温如瑾就是个浪荡且花心的,追过不少人,也被不少人追过,那些露水情缘,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一心跟着他的只有谢灵一个。

那是大二时发生的爱情。

在学校图书馆的四楼天台上,温如瑾因为辜负了一个小学妹而被其亲属炮轰,被逼到墙角。他和孟青减闻讯的时候正在几十里开外的游乐场,等到他们匆匆赶到,一场乱战已然结束。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谢灵,手拿着一把吉他做武器撑在墙边护着理亏且寡不敌众的温如瑾。

“我一把吉他十万,你们要是谁愿意赔这个钱,就过来!”

女孩儿的声音尖细,下巴始终是轻扬着的,反反复复重复着这一句话。巧的是,竟然真的没有人过来。那群本质上只是想给温如瑾一个教训的亲属也是真的没有在警校动手的心,后来这事儿就过去了。

“我真是不知道谢灵看上你什么?”

“我也不知道孟小妞看上你什么?”

大学的时候,陆嵘铮时常跟温如瑾就此发生争论。陆嵘铮吵不过温如瑾,同理,温如瑾也打不过陆嵘铮。他们像是难兄难弟,在爱情里沉沦,也痛苦着。

陆嵘铮大三那一年跟孟青减分手,冷笑着说出“我们无恩无爱,又何来恩断义绝”这样的言语后,便老死不相往来。

温如瑾大四时跟谢灵结了婚,浪荡性子却不改,在酒桌上被人暗算了一回,本以为谢灵还能像从前一样原谅他,却没想到,她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们四个都是骨子里太过骄傲的人,虽然撞了南墙也认输,可一旦选择认输,就再也不会回头。

想到这里,陆嵘铮揉了揉锋利的眉心:“真的难办?”他到底还是心软。

温如瑾沉下声发出了一个“嗯”字:“沈和平前几年一直给江局做卧底,那时候跟他合作的又不是你我。现在江局走了,沈和平说不想打扰她的清净,可那帮子毒贩被判得轻的,已经被放出来了,就总有人找他麻烦。风亭别府那边肯定有问题,也肯定有毒贩勾结,你得出手。”

陆嵘铮没吭声。

温如瑾又继续说:“但你也知道,风亭别府的季老板是我叔的朋友,我去不好办。”

陆嵘铮静静地扫了他一眼:“那你觉得我去就好办?”

温如瑾没说话,扫了一眼桌子上的档案,疲惫的脸上却分明写着“情敌相见,定会分外眼红”这句话。

陆嵘铮冷笑了一声,面色不悦,一脚狠狠地踹在了温如瑾的膝窝上。

“这世上,求人的事儿哪有容易的,你给我受着。”

温如瑾咬了咬牙,没说话。

霍思从换衣间走过来,警服脱了,换上的是一件雪纺质地的白裙。为了出任务,她是过耳的短发,今天左耳上戴了一个珍珠耳钉,配上淡粉的唇色,倒是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婉约。

温如瑾跌跌撞撞的本要走,可看到霍思这张脸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怔了怔。

她的眉心有一颗红痣,那位置像极了当年的陆远安。

他的脸色白了几分,扬起嘴角像是在笑,也像是在悲悯多年以前趴在陆嵘铮肩头闹着要喝苏州青梅酒的姑娘。

“怎么了,温哥?”

“没怎么……”

温如瑾的脸色僵了僵:“你陆哥会对你好的,一定。”他后面的两个字咬得极重。

霍思的脸上飞过两抹红霞,陆嵘铮把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站得笔直。夕阳的余晖从百叶窗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

陆嵘铮这两年清瘦了不少,也沉闷了不少,虽然话不多,但查案子的手段却是越来越狠,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整个警局,除了上头的老大,同级的几乎没人不怕他,也没人不服他。

可温如瑾看着他,却不由得泛出了一股子深深的悲哀来。霍思比他们晚进警局一年,也是他傻,拿这丫头当追着陆嵘铮的花痴新人看,到这一刻才发现,原来这丫头的眉心竟藏着那么大的秘密。

到了下班,建国路便会很拥堵,朝阳区则是出了名地人多,霍思乐呵呵地带着陆嵘铮到那家私人影院会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

最好的晚间时光,热热闹闹纸醉金迷的前篇。

会所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

在进包间前,陆嵘铮先去了一趟洗手间。霍思拎着包在前台那儿等他。她常年出任务,跟毒贩打交道,皮肤经不住晒有些黑,但架不住敷了粉,也是天生丽质,眉间的红痣尤其是点缀,在一众走过的夜店女郎中间格外显眼。

这本就是个介乎酒吧和影城的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陆嵘铮走了没一会儿,就有个长得白白净净,穿着粉色裤子拴着铁链的青年走过来,那手像是冰凉的毒蛇,缠在了霍思的脖子上。

“妹妹,等人?”

青年叫得亲昵,动作也丝毫不扭捏。

霍思认得这个人,中诺宣地产老板的儿子薛凯,富二代中的超级富二代。先前他们家族中有人吸毒,还是个不小的官员,后来虽然落马,也未曾撼动薛家地产界大亨的地位。

霍思本想一记飞脚踢过去,但转念一想,他们这样的人有时候倒也未必是故意轻薄,只是生来带着优越感,没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她心头的怒气稍稍降了些,可悲更甚。

“等不等人跟你没关系,请你放开。”她正色说。

薛凯似是喝多了,像是根本没听见她说话一样,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

“哥哥见惯了你这样欲擒故纵的,没事儿,哥哥喜欢。”

霍思的退让没能够让他收敛,反倒是让自己处于了一个被动状态。

如果在一分钟之前出手,她能够完美地踢开他;可是一分钟之后,男人的力气过大,她却是怎么也挣脱不开的了。

“滚!”霍思低喝了一声。

会所里的人什么没见过,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小场面迷了眼,都只是漠不关心地走过。

陆嵘铮从洗手间出来,就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他皱了皱眉头,大步上前就狠狠给了薛凯一拳。他有着曾在警校以一打三的手劲儿,这个公子哥儿哪里受得住这些,往后猛地退了好几步后也不吃亏,甩起裤腰上拴着的那根铁链就往他们的方向砸去。

陆嵘铮往前走两步,伸出胳膊为霍思将那铁链挡了回去,铁链在他的胳膊上重重地刮了一下,他半点眉头没皱。那链子反弹,好巧不巧地砸在了踩着白色的运动鞋,匆匆往这里赶来的女孩儿的眉骨上。

远山眉下的骨头立即肿起,铁链的尖锐部分蹭着眼皮而过,女孩儿头上的帽子被甩到地上,一道血痕在脸上浮现。

孟青减?

陆嵘铮的脸色暗了暗,像是阴天里的一块蓝印画布,沉沉的。

霍思也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白得厉害。

“安安,你怎么出来了?”

薛凯的戾气收了起来,仿佛刚刚怒极甩铁链的不是他。就冲薛凯这殷勤的嬉笑劲儿,在场的人就明白他存着的是什么心思了,他不想把事情闹大。

陆嵘铮就这么冷眼看着,一场闹剧其实也已经结束了,可他却没有散场的意思。

薛凯没有叫孟青减的真名,而是叫了安安。

那是她的假名。大学期间,她跟着江政东实习的时候也用过不少,一个案子换一个,西西、雪雪、胖胖、花花,都是傻气到冒泡的叠字,这明显也是她用来对付薛凯的。

孟青减在不远处看到薛凯跟人起了争执,她重要的事情还没做完,所以急着来拉架,没承想对面的人是陆嵘铮和霍思,脸色也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怎么了,安安?怎么不高兴了?我刚刚就是小打小闹,别生气啊,我的宝贝。”

薛凯恬不知耻,不知肉麻地上前去踮脚轻呵着孟青减的伤口。

孟青减说:“没事儿。”

薛凯不信:“怎么能没事儿呢?都有血痕了,走,哥带你去医院。”

孟青减看似乖巧地“嗯”了一声,没排斥,竟是真跟着他走了。

他们看起来并不熟稔,却给人一种即将要有一夜情的错觉。

陆嵘铮站在前台,挺直了背没动,可脸上的那股子阴霾劲儿却是要吃人一样。

霍思咬着唇,长长的指甲几乎陷进肉里,笑容牵强:“我听说过她,那个差点把张浪学长送进牢房里的学姐,她很坏。”

陆嵘铮没否认,“嗯”了一声。

霍思又继续,这次是在试探:“可你很喜欢她,对吗,陆哥?”

陆嵘铮摇了摇头,嘴角浮现出一抹讥讽之色。像是安慰一样,他握住了霍思的手:“别多想,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很沉,好似对那两人离去的背影没有任何留恋。他们不是一路人,她走得太快也太偏了,她试过回头,但他没再给她机会。

04

霍思选的电影是《荆轲刺秦王》。

她是个陈凯歌迷,跟年少时的孟青减一样。

在只有一点点灯光的幽暗房间里,当秦王最终选择弑父的时候,她流下了感怀的泪水。陆嵘铮在一旁陪着她看,但看到一半会时而会忆起少年时的吉光片羽,他痛恨这种感觉,所以中途出去抽了好几次烟。

霍思并不在意陆嵘铮陪不陪她看完全程,只要他愿意陪她来,她就已经满足了。斯德哥尔摩式的爱情,往往不需要理由。

霍思的家离这儿很近,陆嵘铮送完她之后,明明可以直接上大路回自己住的地方,但左拐右拐还是又回到了这个影院。

在影院后面的一条漆黑的小巷子里,他毫无意外地看到了孟青减和薛凯。

薛凯被绑在了一个垃圾桶上,嘴里塞了布条,满是狼狈。

孟青减手里挥着一根棍子,配上她今天的白T恤、牛仔裤,别的不像,倒是有点小太妹的架势。

陆嵘铮叼着根烟下了车,微微佝偻着腰靠在不远处的路灯边,没什么表情。对面是两个穿着黑衣服拿着家伙的男人,一看就是冲着小巷来的。

陆嵘铮掐断了手里的烟,目光凌厉。

凌晨两点,孟青减才回程,黑色的帽子遮住脸。她在街边走了没多久,就被一只大手拽进了车里。

“救命!”

午夜女孩儿被抢的新闻多了,她踢打着拽她的男人,男人身上的紫檀香气浓郁,捂住她嘴的时候咬牙切齿:“闭嘴吧您,没人对您有兴趣!”

孟青减睁开眼,将帽子一摘,这才发现是聂春江。她的眼睛扑闪了两下,因为打了胜仗,见到来人的反应都不一样了。

“三爷,你怎么换车了?”她好奇地看着车内的一切,非常基础的配置,哪里是聂三的招摇风格。

“滚蛋。”

聂春江没好气地对着她翻了一个白眼:“你把薛家那公子哥儿揍了,我再开我的车接你,不明摆着你上头的人是我吗?我脑抽啊?”

孟青减笑了笑:“有点儿。”

聂春江气得不轻,作势要去打她的头。

他手劲不小,以为她会躲,没承想,她头都没偏,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脸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蹭的。”

孟青减耸肩,脸上的笑意未减半分,甚至要跳上眉梢。她看起来格外痛快,也确实痛快。

“我给沈和平报仇了。”她说。

聂春江斜睨了她一眼,没吭声。

沈和平这两年被薛凯欺负得够惨,同样是富家公子哥儿,沈和平家的沦落是从沈父贩毒开始的。沈和平年满十八岁后,一直立志要做一个律师,他不想与父亲一样做一个靠着这档子事儿营生的人,所以禁毒大队的江局长江政东就找上了他。

那时候孟青减大二,在江政东的手下做实习生。跟沈和平实际接触的一直都是她,她跟着沈和平一起把沈父送进了监狱,连根拔起的还有其他势力,其中一个就是薛凯的表哥。薛凯和表哥的关系一直很好,也正因为如此,沈家败落后,薛凯一直没放过沈和平。

他找人打沈和平,抢砸沈和平的律师事务所。

沈和平前十八年过得安安稳稳,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便是连警都只敢偷偷摸摸地报。孟青减因为大三的时候跟学校里的人打架,不认错不悔改而被劝退。那时候她跟沈和平的关系很好,但她被劝退后,沈和平再也没有找过她。

她知道沈和平过得不好,她也知道,他不向她求助,是以为那些事情会牵连她。

所以她也没和沈和平说过她要给他报仇,只有聂春江明了她的心思,他早料到她要打薛凯一顿,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

“我这么做,你不高兴?”

孟青减一直得不到回应,忍不住发问。

聂春江轻嗤了一声,嘴角耷拉着,高不高兴这个问题不是废话吗?

“薛凯的人没打你?”他把车子停到小区的路边,车门锁没开,只是低头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巡视了一番,“那家伙在地产界有点势力的,钱能买生死,我不信他没动你。”

他面露不悦,暗沉沉的目光扫过她。

聂春江比孟青减大了大半轮,吃过的盐比她吃的米还多,薛凯是什么样的东西,他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没有。”

孟青减往后躲了躲,面上却还是笑吟吟的。

聂春江这下明白了,她之所以神采飞扬、眉飞色舞就是因为此次出行毫发未伤。

聂春江的心彻底搁肚子里了。将车锁打开,他放她下车,只是临走仍旧忍不住劝她:“莫要因小失大。”

孟青减跳下去,回头乐呵呵地回:“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聂春江给了她一个白眼:“你只是扫地不会死,你再牵扯那些小事会死。”他跟她说话从来是不留余地的,今天还算客气。孟青减冲他做了个鬼脸,笑得有些找抽。

聂春江气得牙根紧咬,恨恨地对着空气猛挥了两下。

小姑娘一蹦一跳已经走远了,她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聂春江的手臂撑在车窗那儿,漆黑的眸子盯着姑娘的背影,抬头长吐了一口气。在她一只脚即将踏进小区门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你舅让我们明晚去参加他一个商业晚会,你别穿牛仔裤了!”

空荡荡的长夜只有风声在呼啸。

她听见了,只是没有回。

聂春江摇了摇头,将方向盘往左打,平安护送孟青减的任务完成,他有些累了,便把车往建国门的方向开。车子掉了一个头,还没出这条街,他便看见在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路虎。透过车子的后视镜,可以看到车里面坐着一个英俊的男人。聂春江勾了勾嘴角,他的车缓缓往右靠,在跟那路虎擦肩的时候,屈起两指在嘴边吹出了一个极其轻佻的口哨。

那口哨声划破这漆黑的长夜。

车里的男人跟聂春江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眸光都不太善意,一个年轻有锋芒,一个老辣不正经。

“失败者。”

聂春江故意激路虎车里的男人。

车里的人没什么表情,只是油门一踩就那么开走了。

聂春江冷笑了两声,他还依稀记得两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

孟青减同志跟他一起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陆远安因为追他们在这一场车祸里丧生……那时候他烟雾症突发迷了眼,孟青减站在法庭上为他做证,被跟陆远安在同一辆车里也离世的张新的哥哥张浪在法院门口一脚踹倒。

那张浪还跟孟青减是大学同学,下手的时候可是一丁点儿没手软。聂春江在车祸里受了伤,胳膊上都缠着绷带,也没想过会有人在法院面前动手,愣是被另外两个人架住了,没拦住。

明晃晃的刀子对准孟青减的胳膊就刺了下去。

她的左肩在霎时间就鲜血喷涌,其实那天在周围看着的人很多,但受害者永远是弱者。聂春江还记得那时候的孟青减几乎是在万人唾骂中走过来的,他能理解其他所有人的冷眼,但他不能够理解为什么那天张浪的刀子刺进孟青减左肩的时候,陆嵘铮分明就站在旁边却拦都没有拦一下。

就像是一个冷漠的过客,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

很久以后,孟月朗因为心疼外甥女愤怒地告张浪故意伤害罪的时候,聂春江才知道,张浪之所以一刀只扎她,是因为这小妮子傻兮兮地去向张浪道歉“道”在人家的气头上。没有一个受害者的家属会仅仅因为一句道歉而原谅对方。在那时候张浪的眼里,孟青减的道歉就是白莲花的吐露方式,装可怜,不扎她扎谁?

而侧面告诉她,让她去找张浪道歉的正是陆嵘铮。

他下不了的手,就用算计让别人动手。

也正因为这一刀,孟青减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聂春江那时候常去看她,也就总看见那辆路虎车在医院门口来来去去。

年轻人模糊的爱恨,陆远安的死就像是一条跨不过的河横陈在了两人的中间。聂春江深以为然,为此还高兴了很久。可没承想,才不过两年的时间,陆嵘铮竟然又出现了。

聂春江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感。

他觉得自己老了,三十多岁的年纪是更有男人味儿,可毕竟比不得小伙子年轻,眼角也有细纹了。

他摸了摸下巴,没把车开去建国门的院子,而是一转头往健身馆的方向去了。

05

孟月朗安排的商业晚会,不出意料的是,孟青减没有到场。

聂春江熟络地跟每一个孟月朗找来的投资商打招呼。孟月朗最近看中了一块地皮,在郊区,虽然僻远但周围的风景好,背靠山脉,前方是湖景。

“老三,你可得帮舅舅盯着点儿。”孟月朗递了一杯红酒给聂春江,笑了笑,“将来这地皮发展成高楼了,大半是给减减做嫁妆的,也就是你的。”

聂春江连连点头,心想你外甥女大半也是不嫁我,我这是给他人作嫁衣,可面上却仍是笑着点头:“舅,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孟月朗对聂春江办事儿是放心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后问:“减减怎么没来?”

聂春江打哈哈:“减减估摸着是因为上回我去西藏那事儿生气了,不是不给您面子,是不给我面子呢。”

孟月朗点头,其实他比聂三大不了多少,但说话做事都沉稳得多了。

“男人少不了在外面玩儿,但家里的女人要哄好了。”孟月朗捏着眉心叹了口气,“减减她是个好孩子,你得护着她。”他顿了顿,眼圈有些发红,“你说我这个做舅舅的小时候没带过她,长大后她跟那个姓陆的在一起,我为了她举家迁来都没用。后来她吃了亏,有时候我又觉得我是不是逼她太紧了……”

他说着说着,有些说不下去了,嗓子发干发哑。

聂春江特受不了别人煽情,安慰了几句便去跟前头的人应酬了。

酒宴上来的人多自然也杂,其中就有薛凯他爹薛亮。聂春江手上握着的是皇城脚下最大份额的钢材生意,薛亮虽是个房地产大户,但人脉没他广,也是要敬他三分。

两人喝了酒,各怀心思地交谈了几句。聂春江借着酒劲儿试探性地问起了薛凯:“令郎今天怎么没来?”

一提这茬,惹得薛亮一肚子火:“这臭小子昨儿不知道在哪儿给人碰了!窝囊废,死活不说是谁!”

聂春江笑着“哦”了一声:“可能是车子刮的吧。”

薛亮尴尬地晃晃手里的酒杯:“那小崽子也是这么说的,可哪个车净刮他耳刮子呢。”

聂春江摇了摇头,眸间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便不提这话了。

孟青减在家里足足歇了有一周。

大学被劝退后,她养伤养了三个月。孟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孟月朗一心想让她往名媛上发展,曾提议送她出国镀金,但被她拒绝了。她没拿到毕业证,后来闲下来就跟江轻做做公众号,但前段时间,江轻的公众号被骂到关停了。

原因是江轻她爸欠了很多很多债。

从上大学开始,江轻她爸从没有管过她不说,还断断续续地跟她要钱。大学时期的江轻没有一天不在工作,她心软,想着那是她爸,只好源源不断地输出。

江轻她妈心软,开始一直拖着没有离婚,辛辛苦苦地在工厂劳作,想着以后离了婚没地方住,就跟江轻的小姨借了十万块,加上自己的十万款存款在一个偏远小镇买了套毛坯房。她妈不懂法,房子买完第二天才去离婚,虽然江轻她爸同意放弃房子,但这样一出就变成了离婚逃债。房子才买了不到一个月,就被查封了。

江轻心疼她妈,她知道她爸罪有应得,但她妈这么多年没拿过她爸一分钱,更遑论她爸还出轨了三四次。她爸跟她要钱,她决计不再给他。

她爸被逼急了,觉得女儿不爱他,家人不理他,朋友仇恨他,就把事情闹到了网上。现在网上的键盘侠不是骂江轻不孝,就是骂江轻她妈不承担责任。

所以这段时间,江轻干脆不做公众号了。

孟青减在家里闲得发霉,她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但这段时间聂春江看她太躁动,便什么都不告诉她。

她太无聊了,便打电话给谢灵。

那边没人接,她想着是周末,估摸着谢灵正在家吊嗓子,将先前在母婴超市准备好的一对小童鞋和粉嫩的小衣服拿好,巴巴地到了谢灵家门口。

门是开着的。

在客人放鞋的地方放置着两双男鞋和一双女鞋。

谢灵从厨房出来,丹凤眼上挑了几分:“快进来!”

孟青减的心跳得有些快,她站着没动,只是把礼物递过去:“我来之前给你打过电话了。”

谢灵接过东西:“我知道,我故意没接的。”她语气轻松,一扭头就冲里头大喊,“姓温的,减减来了!”

孟青减抿了抿唇。

她被谢灵拖拽进来换了鞋。

温如瑾尴尬地搓着手来迎她,沙发上坐着两个人,穿着黑色衬衫的英俊男人和穿着白色裹裙的女孩。

“我正做饭呢,你就来了。给你干女儿的鞋买得不错,比她温叔买得好。”谢灵毫不客气地将鞋的包装撕开,直接换下了温如瑾刚给买的。

“喂,不是,我怎么是叔了?我是亲爸啊!”温如瑾不悦地叨叨。

谢灵冷笑一声,开启连番发问模式:“出轨的人有资格当爸爸吗?十月怀胎生孩子的人是你吗?你是谁啊你?”

温如瑾闭了嘴,懒得跟她吵,转身进了厨房。

他进去之后,谢灵紧跟着也进去了。

砂锅里炖着排骨汤,电磁炉上炒着糖醋小藕,一个人忙不过来。

孟青减低头找了个位置坐下,谢灵家的客厅小,她的对面就是陆嵘铮和霍思。她低着头玩手机,而他们则是在对着茶几上的电脑研究代码。

陆嵘铮当警察是可惜了的。

他在软件方面很有建树,虽然因为职业的关系不能经商,但在大二那一年就做了好几款游戏,卖版权赚了不少钱。

他是因为她才报的公安大学,可后来,她让他失望了,好在软件代码从没辜负过他。

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难过。

霍思去了趟洗手间,原本不大的空间里就只剩下了陆嵘铮和她两个。

她离开他太久了,早就不知道该怎么与他相处,手摩挲了杯子好一会儿,才尴尬地抬起头来对着陆嵘铮弯了弯眼睛:“你女朋友挺漂亮的。”

陆嵘铮点了点头,没正面回应,只是后仰着往沙发上靠了靠。他这两年比先前瘦了些,但依旧挺拔,脸部的棱角明显,鼻梁还是那么高,只是最大的不同是眉峰更加凌厉,给人的压迫感也就更强。

“你还跟聂春江在一起?”他嘴角像是带了那么一抹薄笑,也不知是讽刺还是祝福。

孟青减正在喝水,听到这话一口水就呛到了。

他看她这个反应,眼底稍稍带了一丝轻蔑。

孟青减低着头没看到他的眼神,旁边有一张纸巾递了过来。

她接过擦了擦嘴,因为咳嗽过猛,眼圈有些红。

谢灵盛了汤跟从洗手间出来的霍思同一时间走过来。

她问:“你怎么了,减减?”

“没事,呛到了。”

“哦……”谢灵刻意把音调拖长,叹气状地在围裙上一擦手,“要是聂三在这儿就好了,他恨不得把你捧在手里含在嘴里。我还记得他上次来的时候,你走路快磕着了腿,他就心疼了半天……我当时牙都酸了,还有一次也是……”

谢灵越说越跑偏,孟青减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起了一阵阵鸡皮疙瘩,她不知道怎么开口阻拦,便牵强地笑了笑,想要进厨房帮温如瑾忙活,但菜都已经做好了。

六个硬菜,四个素菜。

只差端出来了。

孟青减进去帮忙,霍思刚好也去了。狭小的厨房里面容不下那么多人,拥挤且危险。

霍思挑了一个最重的甲鱼汤,是用铁盆装着的。她显然没什么生活的经验,端着刚走了两步就烫得“嘶嘶哈哈”。孟青减见了连忙就扯了旁边的两块抹布过去,要帮她接过来。

霍思是比孟青减小一届的学妹,跟张浪是表亲,再加上陆嵘铮的缘故,难免会不喜欢孟青减。所以在小孟同学伸手要去将那汤接过的时候,她愣是僵持着没动。

“你不烫吗?”

孟青减见她不给,有些发愣地问。

霍思怔怔地看着孟青减,也是被这么一问才意识到烫得厉害,可还是不想给她,便使了劲儿往自己这边一扯,想先把它放回桌子上。

孟青减不懂她的意思,被她这么一拽,微微前倾,那汤竟是生生泼在了她们两个人的手上。

霍思不仅手上被泼了,胸前也有一大片,盆顷刻之间落地,霍思“啊”地尖叫出声。

孟青减站着没动,已经有了要被责怪的预感。她回过头,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正迈开大步子走来的陆嵘铮。

谢灵把她往后拉了拉。

“嘶,阿铮,这手都起泡了,还有衣服前面一大片。”温如瑾吱哇乱叫,被谢灵猛地踹了一脚。

陆嵘铮没说话,低下头检查霍思的手。

“谢灵,你家医药箱在哪儿?”

“房间里。我去给你拿。”

“不用了。”陆嵘铮将哭到抽噎的霍思揽进怀里,“她衣服也弄脏了,我带她去你房间。”

他说得很自然,像是霍思真的已然是他的女朋友一样。

谢灵一记眼刀扫过去,下意识地将减减的手握紧了。温如瑾也笑不出来,而是颤声道:“阿铮……”

“别叫我。”

陆嵘铮的声音冷得厉害。

谢灵气不过,现场飙了个海豚音:“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陆嵘铮的脚步顿住,回头讽刺地笑了笑:“谢灵,你小时候可没这么不乖。”

“那你以前也没这么坏!”谢灵气得大吼。

温如瑾拉她拉不住,只好把霍思先扶走了。

“我怎么坏了?”

陆嵘铮扭头看谢灵,像是要跟她掰扯个清楚。他们是发小,他从小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疼爱。在爱情里,他算计过,不好过,但对谢灵,他真的是无愧。

谢灵的铠甲被陆嵘铮一个眼神戳破。

她怕他,然后突然绷不住地哭了起来。

谢灵抽抽搭搭,还哭出了鼻涕泡泡。

在客厅婴儿车里的茜茜听到妈妈哭了,也开始号啕起来,一度哭得喘不过气。

孟青减心疼孩子,顾不上控制场面,只好先去把茜茜抱起来哄。她的左肩受过伤,手上又是水泡,抱着孩子明显有些吃力,额头上不一会儿就都是细汗。

陆嵘铮也没有安慰谢灵,而是把她叫到书房里。

在谢灵的生命里,陆嵘铮一直担当着兄长的身份。纵使谢灵对当年孟青减跟他的分手有千般不平,但当着他的面是不敢说的,今天也算是破例了,后果就是红着眼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被结结实实训了一顿。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她俨然委屈成了一个包子。

孟青减觉得自己的脑回路有点清奇,她看到谢灵委屈巴巴的样子明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却还是很想笑,事实上也真的笑出了声。

“不准嘲笑我!”

谢灵低低地叫,见警告无用便追着孟青减打了起来。孟青减的手上抱着孩子,不敢大步跑,只敢小步绕着沙发。

也是巧,她低头的时候刚好就看见了沙发最旁边放置的一个档案袋,上面写着“沈和平”三个字,后面的破折号处还写着“风亭别府”酒吧案。

孟青减呼吸一滞,脚步停了下来。她垂眸,死死地盯住那档案袋。

陆嵘铮的目光沉了沉,没说什么,只是将那档案袋拿走了,然后交代:“她手上有水泡,谢灵,你带她去涂点药。”

谢灵赶忙点了点头,她也不想让减减跟沈和平再扯上什么关系。可孟青减站在原地,任凭谢灵怎么拉她都不动。

她说:“给我。”

谢灵惊呼:“减减!”

“我就看一下,给我。”

孟青减伸出手,重复了两遍。

陆嵘铮始终阴沉沉的,他今天待她是真的没什么好脸色:“这里都是机密文件,我为什么给你?”

“机密文件不也什么都没查出来吗?”

她反唇相讥,没了一开始见面的柔和劲儿,倒是有了小时候的模样。

这是在侧面讽刺陆嵘铮和温如瑾没用了。

可这激将法对他不奏效。

陆嵘铮凉凉地笑了一声,扭过头就进了厨房。这档案袋里放的是复印件,原件是带不出单位的。

孟青减知道他要做什么,连忙小跑着跟紧他去抢。她的动作不如他快,等追上他的时候,那档案袋俨然已经在火上燃着了。

“别碰,烫。”

他眼见她要伸手,眉头蹙起来,眼疾手快地就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背上是五六个四毫米左右的小水泡,右手腕上却横陈着三道丑陋而狰狞的疤,那是凹凸的质感。

孟青减意识到他粗粝的手指在上面摩挲着,像是触电一样把手收回去了。

陆嵘铮的脸色一丁点儿没变。

只是这平静之中带着些慑人的意味,以至于那灶台上的火都没有关。档案缓缓燃烧着,直到燃尽,陆嵘铮才转移眼神,把灶台的火关了。

孟青减不再吭声,谢灵将她拉回了餐桌前。

这一顿饭吃得可谓是索然无味,五个人都没什么话说。吃完饭后谢灵本欲留他们再坐下歇息会儿,但这一行人都还有出来执行任务的目的,硬是没留住。

06

皇城脚下,无数辛酸过客。

陆嵘铮从谢灵那儿出来,开车经过了天安门。暮夏时节,天气不再像火炉一样闷热,倒是有了渐渐转凉的趋势。

他送走了霍思和温如瑾,下车去买了一瓶啤酒,一边倚靠着车门,一边喝着。

广场中央的五星红旗飘扬着。

他还记得,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孟青减总爱带他来这儿。那时候他们才刚刚解决完年少时的矛盾正式步入崭新的恋爱之旅。她爱在周一的时候来这儿看升国旗,阳光下,她笑得坦荡而又肆意。

“孟青减,如果有一天我被毒贩抓走了,怎么办?”

“那我陪你一起上毒贩的断头台。”

二十出头的姑娘,声音尖细,却字字认真。

孟青减说话从来不假,大二时陆嵘铮有一次真被毒贩抓走了。在云南的一个小山村里,她拎着棍子去找他,一个人带着一张假的拘捕令竟是生生端了一窝。他被毒贩打得太惨了,身上都是伤,意识却很清醒。她秉着一口气将所有毒贩用锁链锁成一串扔上车后,原本坚强得骇人的姑娘才陡然红了眼。

“陆嵘铮,你怎么不被打死?”她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我被打死了,你嫁给谁?”他扯着抽痛的嘴角趴在她的身上,难能可贵地还能笑出声,并且像个登徒子似的在她圆润的小脸蛋上亲昵地咬了一口。

她恨恨地反击,却因为碰到了他的伤口,又愧疚到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们最好的两年。

他们搬出学校的宿舍在外租个房子。午夜梦回时,他常常抱着她温软的身体故意问:“减减妹妹,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她就掰着手指头,像是数羊一样地数数。他们都不是一定要等到毕业才结婚的性子,而她数的是离陆远安四十一岁生日还有多久。

“还有三百五十八天,等陆姨四十一岁了,我们就结婚。”

“为什么是四十一?”

“因为四十一吉利。”她笑了笑,一害羞就又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她就像是一只时而狡黠又时而安稳懒惰的考拉,让他想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一辈子。

那时候的他们真的有大无畏的精神,不怕持刀持枪的毒贩,更不怕隔三岔五就在他们甜蜜的爱情里加点辣椒和芥末的孟月朗。那时候啊,他们都以为他们能这样走一辈子。

可后来,到底是这京城满华盖,让姑娘迷了眼。

……

陆嵘铮喝干了啤酒瓶里的最后一点啤酒,前尘旧事像是巨浪一样席卷而来,让他的眼眶有些发干。

他回过头将啤酒瓶扔进垃圾桶,一转身的工夫,就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孟青减。

姑娘的目光沉沉,一如旧时的和煦。

“你想见沈和平?”

“对。”

从阴暗潮湿的屋子里砸过来一个个酒瓶,木门后的青年带着哭腔喘着粗气。

“滚!我不想见到你!”

孟青减被推出来,嘴唇发白。

陆嵘铮拉着她往回走。

这是郊区的一条小道,狭隘得很,周围野草丛生,住在这里的大部分是外来务工的人员,因为租不起昂贵的房才选择这里落脚。

陆嵘铮拿出一个黑色的保温杯递给她:“喝点儿热水,天凉了。”然后启动车子。

孟青减讷讷地接过,喝了两口,却还是没能止住心头的寒意。她知道沈和平过得不好,但没有想到会不好到这个地步。

“他怎么会这样?他是政法大学毕业……”

“他吸毒了。”

方向盘一转,车子拐弯离开。

孟青减的心更凉了,她攥住杯子的手一紧:“怎么可能?”

陆嵘铮继续说:“沈和平当年有个女朋友叫蒋可,在风亭别府当领班。她家里出了事儿跟高利贷借了钱,后来被高利贷逼着卖毒品的同时吸了毒。沈和平见不得蒋可这样,他把蒋可绑起来关在一个小屋里,自己也拿了一包毒品,他说要跟蒋可一起戒,结果没成功,反倒陷进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孟青减问。

“去年。蒋可卖毒品被抓判了刑,沈和平被强制戒毒一段时间,出来后就这样了。”

陆嵘铮说得风轻云淡,但眉头紧皱,不难看出惋惜之色。那样好的年轻人,就这么毁掉了。

孟青减不说话了,只是抱着杯子默默地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

她倒比以前胖了些,白白的,安安静静的样子就像是个乖巧的瓷娃娃。

车子开出小道,眼见着要驶出郊区的时候,突然有两辆车挡住了他们的路。

陆嵘铮被迫踩了刹车。

孟青减一个前倾,脑袋差点磕到。她透过车窗往外看,眼睛里满是疲惫的血丝。

“你得罪人了?”她有些恍惚。

车盖被砸得震天响。

陆嵘铮没吭声,从扶手箱里拎出一根铁棍。

他说:“保护好自己,别出来。”

孟青减接过陆嵘铮扔来的铁棍。

陆嵘铮推开车门出去,将车门锁上。

外面足足围了七八个黑衣人,看起来凶神恶煞。

孟青减抿了抿唇,爬到了驾驶室。

黑衣人手持铁棍,陆嵘铮一推门,其中一个黑衣人便攻击过来。陆嵘铮动作快,抓住对方的手腕,一个过肩摔将对方摔了出去。

左右都是黑衣人,虽说陆嵘铮有点身手,但一对多到底不是明智的选择。他一个飞踢去踢左边的人的时候,右边的黑衣人狠狠一棍子就往他脊背上砸来。

眼见着躲不过,他做了生生挨这一下的准备,却久久没感觉到痛意,是孟青减同志刚刚从车里爬出来,被砸了个准,砸的还是脑袋。

她整个人都有些发蒙,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滴。

陆嵘铮皱了皱眉头,一脚将那人踹倒。

孟青减摇了摇头,咬牙捡起了那人的铁棍,扔给陆嵘铮:“拿着,你们的同款铁棍。”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陆嵘铮声音很沉,脸上带了几分阴鸷。

“要不我给你哭一个?”她苍白着脸笑了笑。

摔倒了的黑衣人都爬了起来,围着他们。

他们俩背靠着背,并肩作战。

场面有些粗暴,孟青减和陆嵘铮两个人,以守为主。

这群黑衣人气势汹汹,有备而来,专门挑了这个没监控的地儿堵他们,是奔着教训人来的。

他们两个被困在了这里,所幸在两人精疲力竭的时候,前方开来一辆车。

是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上下来两人,穿着打扮都挺野,其中一个胖些的,手臂上还文了一条青龙。

那两人朝他们飞奔而来。

“龙哥!青叔!”孟青减大叫了一声。

文着青龙的那个块头大,力气更是大,一个人推倒了三个黑衣人;旁边瘦些的人是青叔,他则是掩护着这两个打到疲惫的年轻人上了陆嵘铮的车。

车子开出郊区,缓缓驶入市区。

孟青减睡在车后座上,陆嵘铮给她找了块湿毛巾捂着脑袋。两人都受了伤,车是青叔在驾驶。

“青叔,龙哥会有事儿吗?”孟青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问。

青叔乐呵呵地答:“你龙哥在保镖圈里可是出名地牛,拳皇出身,应付得了。孟小姐你看,平时你不让三爷派人跟着你,还为这事儿跟我们闹了多少次,今天我们要不来,你估计就得跟你的这位朋友交待在这儿了。”

孟青减“嗯嗯”了两声,没有反驳。

青叔话多,一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

孟青减本来是把头靠在椅背上的,听得烦了,便干脆把脑袋埋进了陆嵘铮的怀里。

陆嵘铮按着她脑袋的手渐渐松下来,百感交集。她的手不自觉地缠到了他的腰后,他这两年没少锻炼,肌肉结实发达,她没敢捏,只是那么紧紧地抱着他。

她太贪恋他身上的味道了,那是她这辈子,从小到大,获取到的最大的温暖。她怕他推开她,所以留给他的能够推的地方就只有受伤的额头。

她是最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的,果不其然,他也真的没有推她,只是伸出手,揉她后脑软软的头发。他斜靠着椅背,微微闭着眼,仿佛这样的姿势对他来讲也是一种放松。

“多久没去把头发打薄了,夏天不热吗?”

她的头发很厚,也乌黑,微微带着点卷,打架的时候把头发弄乱了,像只漂亮的小狮子。

“还好。”她声音闷闷的,“我一打薄头发,我舅就叨叨我。你知道的,他看着年轻,审美已经接近老年人,我听得烦,就没弄了。”

陆嵘铮睁开眼,点了点头:“这样确实好看。”

他们很久没这么和谐地相处过了,她趴在他的身上,像是热恋中的情侣。

青叔在后视镜里看得直皱眉头。

他们这些做手下的不是第一天知道聂三跟孟青减的关系不如外面传得好,甚至他们看得出是聂三一厢情愿,但是孟青减在外面跟别人这样,在他眼里就有点过了。

青叔心头突然涌起了一股子正义感,他握紧方向盘对后座的陆嵘铮笑了笑:“您这车里不放盆绿萝或者其他绿色植物?”

“没必要。”陆嵘铮说。

青叔又继续:“那绿色食品您不吃点?”

陆嵘铮没听懂他的意思:“绿色食品?我刀口舔血的生活都过了,不怕这个。”

青叔仍旧不放弃:“可我觉得您这辆路虎射出的灯光怎么照得别的车有点绿呢?”

他这几乎不是旁敲侧击了,孟青减忍不下去了:“您可以打个电话给聂春江,告诉他我现在在干吗,您看他怎么说。”

青叔不肯,特爽直地回嘴:“你骂他,他都是不敢说话的,别说你出轨,只要你不卧轨,三爷都不会动你一下的。”

孟青减不想理青叔了。

她不想让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和谐氛围被打破,所以车开到八达岭那儿的时候,她果断地请青叔下了车。

青叔也是收人钱财,奉人之命,说下车就下车,一扭头叫辆出租车继续跟着他们。陆嵘铮也没过问聂春江为什么盯她盯那么紧的事儿,他不再是当年一点就着的性子了,人年轻的时候占有欲总是很强。

孟青减大三时,是聂春江追她追得最狠的一段时间,也是她和陆嵘铮吵得最厉害的时候。她每次从舅舅的晚宴上回来,她和陆嵘铮都要吵一架。

其实那时候陆嵘铮也不是个穷小子了,靠卖软件挣的钱在北京交了首付买了房买了车,可比起孟家来,也是真的无权无势。

孟月朗还总来他住的地方激他,说的话无非就是两句:

一、你跟减减不是一路人。

二、你将来刀口舔血过日子,可孟家就这么一个女孩,她是要被我们放在手心里宠着的。

那时候孟月朗真是一心把孟青减往聂春江怀里送,甚至为了生米煮成熟饭,还派人绑过她。她的亲人不多,唯一一个有血缘的至亲就是孟月朗。陆远安那时候尚在,时常劝陆嵘铮:“你若是真想跟减减结婚,怎么也得过了她舅舅这一关。”

所以陆嵘铮一直选择忍着。

他任由孟月朗一寸一寸地踩着他的尊严攻击他,却一言不发。

唯一的一次对孟月朗爆发,就是因为孟月朗在他的姑娘的酒里下了药。她迷迷糊糊地打电话向他求助,好在及时赶到,才救下了她。那一次,他对孟月朗动了手。

血气方刚的年纪,被人这样欺负,他对孟月朗下了重手。他以为孟青减能够理解他,没想到引发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吵架。

“他是我舅舅,你怎样也不能跟他动手!”她跺着脚,咬着牙,满眼是泪。

他也不低头,只是冷笑着反问:“孟青减,他是你亲人,难道我就不是吗?”

怎么会不是?

她这辈子真正认的亲人也就三个:陆嵘铮、孟月朗和陆远安。

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她对亲情是多么渴望,她一直想要调和他和孟月朗的关系,但那时候他冲动又自负。

他们最好的时光在大二,最糟糕的时光是在大三。

大三的时候,他自己也清楚,他对她没以前那么好了,不再将她捧在手心里护着。

那时候,她跟聂春江走得太近了,他俩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说将来警校的第一名是要嫁入豪门的。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没跟她分手,也只不过是年少心性,想要报复。

她每每晚归,他势必冷嘲热讽。

他践踏她的心意,将她做好的鸡汤当着她的面送给别的女孩。

他故意忘记她的生日,转过头去跟温如瑾在八达岭长城夜奔。

她满身是伤出完任务回来,忍着疲惫给他做的一碗面,也被他毫不留情地倒掉。

后来想想,她也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一直垂眸坚持着大抵真的是因为爱,可那个年纪的他没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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