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完整版
第7章 完整版

字数: 12243更新时间: 2020-08-07

被谋杀的似水年华

她的爱情,早在大三那一年的夏天就死得干干净净了。

但没办法,她还年轻,心里就是存着那个人。

01

陆嵘铮把孟青减送回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凌晨的北京,夜色旖旎。

家里的电脑还开着,孟青减是皮外伤,没脑震荡,一进卧室就看见聂春江坐在里面,对着她的电脑。

“聊了两年,就聊这么个玩意儿?”

聂春江跷着二郎腿,他面前是QQ聊天记录。

黑色心情:最近一直想找你们出来聊聊,但我们这些人天南海北还是这辈子不相见为好。

粉色妖姬:一辈子不至于,只要胆子大,天天来相见。

黑色心情:呵呵。

粉色妖姬:常跟你聊聊挺好的,等你哪天想起来那东西的事儿再告诉我,其他时候我们都是朋友。

黑色心情:不说了,去研究生物了。

……

孟青减“啪”地将电脑合上,没责怪他看她隐私,只是闷闷地倒在了床上。

“他最近缺钱,你快点把他公司搞垮。你把他搞垮了,他就会告诉我们,当年醉生的配方他卖给谁了。”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看起来很是狼狈。

聂春江转过椅子,抱着手臂有些好笑:“孟小姐,你要搞垮的是一家刚刚获得了A轮五千万融资的生物公司。听起来还是个创业公司,可鲁青云是个医学圣手,他一个人就抵一家上市公司,搞垮他哪那么容易?”

“可他很缺钱。”孟青减认死理地喃喃重复,“融资的钱不是他的,他前几天跟我说了,他私人缺钱。”

“行啊,那你出这个钱。”

“不行,我没有钱,而且这样太招摇。”她微微踢了踢脚,回绝得非常理智,“他搞的是生物制药公司,一定有弊端的。鲁青云常年在自己的实验室制毒,总有人会发现的,让人去查一下他的生物公司违不违规。有半点违规操作,你就向药监局举报,再把消息放到网上,那时候就不是我们找他了,是他来求我们。”

聂春江“呵呵”两声,一脚踹在了她的膝窝上:“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孟青减没什么表情,继续说:“我当年跟着你,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那些小毒案破了不少,这次可是个大的。”

聂春江斜睨了她一眼:“案子哪有高低贵贱?你不过就是觉得现在这个案子是你父母当年在查的,所以格外上心。你这样,思想不正确。”

孟青减没否认,站起来到冰箱那里给自己拿了个冰袋敷头。

“怎么不反击我?”聂春江把手插在银灰色的西服口袋里,金丝边的眼镜框闪闪发光。

“衣冠禽兽。”

孟青减笑骂了一声,又坐在床上。她一边给自己敷冰袋,一边很认真地问:“你知道当年大禹为什么三过家门而不入吗?”

“治水呗。”

“这是一方面。”孟青减纠正,“我少年时第一次读这个故事并不觉得大禹伟大,只是觉得大禹想秉承父辈的遗志罢了。”

“大禹他爸也治水?”聂春江显然没听过。

“对,他爸就因为治理水患死了。”孟青减一本正经地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有光,“聂三,其实我有时候也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过于功利化了?我是在黑暗中的卧底,你是经商的线人,江局给我们分配的都是很重大的案件,真的是不该挑的,但我就是没办法忍受我爸妈当年查的那条线就那么断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之中又带着让人眼眶微红的倔强。

“每个人都有私心,我也挣扎过,可后来我想,我们所追寻的东西、所守护的东西,我其实一点儿都没落下。”她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很轻也很柔,“所以聂春江,你不能这么说我。”

她很少有这样温柔得不像个人的状态,聂春江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孟凡,心一下子就软乎得不得了。

他左右走了两步,被她的煽情搅得心潮澎湃,可左思右想,自己似乎也没说错什么,于是乎想到了今天青叔跟他说的话。

他问:“你是不是想谈恋爱?”

“什么?”

聂春江往她面前靠得近了些。

“你是不是还想着跟那个姓陆的谈恋爱?”他直截了当地逼问。

孟青减皱了皱眉,收起被自己感动出的泪:“没啊。”

她眨巴眨巴眼睛,有特细小的水珠溅到了聂春江的脸上。

聂春江伸出手,随意地抹掉,心头却涌起一股子焦虑来。

“你的包呢?”他问。

“落车上了吧。”

孟青减揉了揉眼睛,没敢看他。

聂春江点了点头,一巴掌就呼上去了。他舍不得打她脸,只重重地抽在了她脖子上。

“孟青减,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将来不是栽在毒贩手里的,你一定是死在那个姓陆的手上的!”

他是真的恨铁不成钢,认识她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发火,就将她房间里的凳子、桌子都掀翻了。

孟青减从始至终没拦他,只是乖巧地垂着眼,任凭他数落。

“我们是假情侣,你从没把我当过身边人我不怪你,但孟青减,你肩膀上的刀伤,背后的子弹孔,哪一个不是拜他所赐?”

聂春江的手指在她的背上狠狠地戳了两下,怒极反笑:“你平时怎么跟我闹,我都忍了。咱们当年按照江局的话联手三年,这是第三年,手上也就还剩那个你魂牵梦萦的老案子了。我是觊觎过孟凡,我也觊觎过你,但孟青减,你今天走出去,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人结婚生子,我都不管你,但就陆嵘铮不行!”

他急到眼里满是血丝,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那股子懒散劲儿。

孟青减还是沉默着。

聂春江跟她在房间里的动静闹得不小,隔壁的张君听得虽不甚分明,但大抵是明了这两个人吵架了。孟月朗每月都会来看一次张君,虽然每次都会被赶走,但一直乐此不疲。也是刚巧,今天张君刚推门进孟青减家,孟月朗也就跟了进来。

“减减,跟三爷道歉!”屋子里是一团糟,孟月朗不分青红皂白就正色勒令孟青减道歉。

“凭什么减减道歉?”张君护犊子,“这房间乱七八糟的是她弄的?”

“孟青减,我再说一遍,跟三爷道歉!”孟月朗不理张君,只是继续拉偏架。

在孟青减的记忆里,自打聂春江出现之后,孟月朗就没站在她这一头过。她对聂春江没意见,但对孟月朗有,所以梗着脖子紧紧地盯住了他:“我不要。”

“那你说,你们为什么吵架?”

“没事,是我今天冲动了。舅舅,您先出去吧。”聂春江捏了捏眉心,染上几分疲惫。

战争在不经意之间却早已经掉转了方向,孟月朗没打算就这样算了,反倒是越逼越紧:“老三,我知道你疼她,但她就是这样被宠坏了。这样吧,今天我先让她跟你道歉,等过段时间,我们就把婚期定了。”

他没问孟青减的意见,自作主张地就要为她敲定婚期。

聂春江脸色不大好看,连连推却。他跟孟青减在一起三年,他大抵是了解她的,对的话她会听,权衡利弊她也会做,但被逼迫着结婚,那是抵死不可能的。

果不其然。

孟青减听了,腾地从床上站了起来。

“我凭什么听你的?”她直勾勾地看着孟月朗,像是因为被拉得太紧反而容易断的弓。

孟月朗受不了她的忤逆:“就凭我是你舅舅,就凭我什么都是为你好,就凭这世上只有我不会害你。”

他一连说了三个“就凭”,浓密的墨眉拧得死死的。

他从小到大说了太多遍的为你好,就像是唐僧的紧箍咒,更像是如来佛的五指山。孟青减红了眼,连连点头,微微扬起了下巴,也抛出反问:

“你让我嫁给聂三是想让我一辈子安安稳稳,不必颠沛流离对吗?”

“对。”

“你当年知道我报考了警校,连夜赶到北京,就是为了我平安顺遂对吗?”

“不然呢?”孟月朗反问。

孟青减扯了扯嘴角,只是笑,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孟月朗怒了:“你笑什么?”

她不盯着孟月朗了,只是转头去看阴阴沉沉的聂春江:“三爷,你觉得可笑吗?”

聂春江没吱声。

孟青减拿了地上的外套,临出门前,她停了停:“舅舅,我不是不想做你登高的梯子,我知道那是你的顺便为之。只是我怕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们都努力错了方向。”

她的声音很浅很淡,可平静中是压抑了多年的暗潮汹涌。

孟月朗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她平静的样子让他觉得心寒,所以他抄起了地上的一个小镜子砸了过去。

“白眼狼!”

02

“咚咚咚!”

门外是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陆嵘铮刚洗完澡,就皱着眉头不胜其烦地去开门。他没穿上衣,赤着精瘦的上身,下身倒是套了条简短的外裤。

一开门,就看到孟青减垂着头站在他家门口。

“拿包?”

孟青减没吭声。

陆嵘铮撑着门的手松开,扭头进去给她拿包。她的包正放在沙发上,陆嵘铮给她之后就要关门,却见她还是这么低头站着。

她的眼睛还红着,看样子是刚哭过,额头上的血迹也没怎么处理。陆嵘铮的眉头拧了一下,关门的时候还是心软,把人也给拉了进来。

“就一晚。”陆嵘铮说。

“嗯。”

孟青减点点头。

她大学时没少在这里蹭住,陆嵘铮去煮生姜汤的工夫,她已然乖乖巧巧地给自己在侧卧铺好床了。

她难过的时候不怎么跟人说话,气到极点会“哼哧哼哧”地哭,哭到浑身发抖,再睡着。

“你喝姜汤吗?”

陆嵘铮知道她大概是跟家里闹了矛盾,也不问,煮好姜汤后站在她门口敲了敲门。

“不喝。”她一边哭,一边打嗝。

“行,那你早点睡。”陆嵘铮端了汤又出去,在客厅里抽了两根烟后,想了想又进去了。

“你这样哭不行。”他到底还是放不下她,怕她哭抽过去,还是把她从床上拉了起来。

她说不出话,只是抽泣。

陆嵘铮却是镇定又平静,他力气大,拉着她就到了他平时运动健身的房间。

小小的屋子被他收拾得挺干净。

陆嵘铮点了跑步机的按钮,提溜着她就上去了。

“两千米,有氧运动,自然呼吸吐气,做完再说话。我盯着你。”他说完,就斜靠在了门框边。

孟青减大学的时候体能非常差,全靠着侦查才勉勉强强在考试中得第一。有一次去雪山出任务,全校除了几个懒散的其他人都轻轻松松,就只有她,倒在了皑皑白雪里。她吐个没完,就差交待在那儿了,是陆嵘铮把她背了下来。

他们当时都跟着江政东做任务,江政东对她的体能很不满意,勒令陆嵘铮带好她。

陆嵘铮一直秉持着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态度,她一做不好任务,他就抄起旁边的家伙打她的手,她好几次被他打哭。她委屈巴巴,体力透支不想再练,哭到打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被提溜上跑步机,跑完了呼吸均匀了再说话。

谢灵说,这是变相的体罚。

可后来,她的体能真的好了不少。

……

孟青减是珍惜这份感情的,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时光,但今天她真的是异常疲惫,没跑完就摔在了跑步机上。

陆嵘铮脸色一沉,连忙过去按了暂停键。

她的腿被蹭伤,膝盖破了皮,倒也不算严重。

疼痛让她清醒,她果真是不再哭了。

“地上凉,起来。”陆嵘铮把她拉起来,然后找出一瓶红花油。

她的腿上都是很细小的伤痕,有刀疤,有蹭伤。

她的裙子撩到大腿根的地方,皮肤很白。陆嵘铮给她抹了药后,余光刚好瞥到了她左边大腿处露出的一小块黑色刺青。

陆嵘铮的眼睛眯了眯,脸色没先前那么平和了。

他伸出手,试图将裙子再往上撩一撩,却见孟青减像触电一样把他的手按住了。

陆嵘铮没再继续,只是紧紧盯住了她,似笑非笑:“什么时候刺的?聂春江就教你这些东西?”

“不是他,”孟青减连忙说,“是我自己要弄的。”

“情侣文身?”

陆嵘铮嘴角的笑意没了,狭长眸子带了点冷意。

孟青减的心反倒是放了下来:“不是的,是我自己刺着玩的。”

陆嵘铮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的目光始终放在她的身上,站起来后却没再提这茬,只是向她伸出手:“手机给我。”

“给你干吗?”

“充电。”他不着痕迹地说。

孟青减没多想,她从前就有忘记给手机充电的习惯,况且手机有锁,便递给他了。

陆嵘铮接过之后就出去了,临关门前,她巴巴地道了声晚安,但没得到任何的回应。

孟青减这一觉睡得甚好。

陆嵘铮却是一宿没睡。

等她十点醒来的时候,房子的大门已经被反锁了。

她的手机密码已然被破解。手机里只有寥寥几个联系人,所有的信息都是清空的。这些,在旁人眼里是保护隐私,但在陆嵘铮的眼里是完完全全的犯罪证明。

桌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一句:风亭别府的案子我要请你做个顾问,就别走了。

陆嵘铮的字迹向来是力透纸背,不容人拒绝。

孟青减也没太在意。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直看到了晚上九点钟。

陆嵘铮真的通过申请,让她参与风亭别府的案子了。

其实也没有任何头绪,就是沈和平被风亭别府的贩毒威胁,说让他别在那周围出现。

唯一最重要的信息就是,这次风亭别府的毒贩卖的毒品是最强劲的那种。

“你这一个月跟我在这儿待着,你可以出去,但每晚必须回来。”陆嵘铮洗完澡之后,一边抽烟,一边说。

“行。但我也有个要求,我查案需要你用到警察的职权的时候,你得出现。”孟青减知道他存的什么心思,本不欲戳破,但提完要求后,还是忍不住定睛看着他,“陆嵘铮,万一我像你想的那样碰过毒怎么办?”

陆嵘铮表情微微一滞,带着火星的烟头被生生搓断了。

“打死你,然后我脱警服。”

他淡淡地答,没开玩笑,也不是威胁。

孟青减咽了一口水:“那我会有自我辩护的机会吗?”

“你没碰就有,你真碰了就没有。”

他们因为父辈的庇佑,都有幸地被分在了江局江政东的名下做学生。

江政东是个缉毒英雄,这几年很多大案都是他指挥攻破的。

他们比其他的警校学生更早就被江局逼着接受了毒贩的残酷。

那群人,通过卖毒品让无数家庭妻离子散。

那群人,也有很多手上沾着缉毒英雄的血。

如果她在看过这些的情况下,真的碰毒了,他第一个为民除害。

孟青减不敢说话了,只是低下头装作看案件资料。

03

风亭别府开在密云。

本质上是一个商务会所,因为服务上乘、周到,不少商场里的老板喜欢上那儿谈生意。

孟月朗谈生意的时候曾经带孟青减去过几次,她不喜欢跟那些人打交道,大部分时候在那里的酒吧喝酒。

风亭别府的季老板喜欢下棋,跟聂春江又是好友,孟青减一度跟他成为忘年交。要在别的酒吧,她想套消息,戴上顶鸭舌帽,但在这里,她没好直接下手,还是陆嵘铮趁周六的时候亲自去摸的底。

这不摸还好,一摸便是大发现。

“这个就是你带回来的冰?”孟青减看着有些发愣的陆嵘铮,拿起桌子上的东西有点怀疑人生,“这是冰……糖吧……”

那块状的结晶体,明显跟超市买的煮银耳的玩意儿没区别。

“这一小包你花了多少钱?”她发出灵魂的质问。

“这里五百克,五百块。”

陆嵘铮闭着眼躺在沙发上,不等孟青减笑出声,自己已是自暴自弃,跟毒贩打交道这么多年,这是他被耍得最惨的一次。

孟青减套了个白手套,笑了笑:“这说明江局带着你们把这片的毒贩都抓没了,治安好,毒贩都开始清仓大甩卖了。”

陆嵘铮嘴角沉了沉,烦躁地扭了两下领带:“说不准东西藏糖里了。”

孟青减拿出一块来,放在鼻间闻了闻,又放在光下照了照:“估计是这块,结晶结得中间有点浑。”

陆嵘铮睁开眼,刚巧看见她在用牙嗑糖,脸色骤变,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疯了?”

孟青减微微前倾了一下,将嘴里咬碎的糖吐到烟灰缸里,除了几块结晶体外,还有一个被折成5mm左右的小塑料袋。

洗手间里水声哗哗。

孟青减漱了口出来,看见陆嵘铮特专一地拎着一个小锤子在砸冰糖。

他比她聪明得多,没直接咬。

“看来毒贩还新开发出了毒品趣玩。”孟青减笑道。

陆嵘铮继续砸,她进去的这工夫,他已经砸了七八块冰糖了,有的有,有的没有,而且量都少得可怜。

“以后别用牙咬了,危险。”

陆嵘铮没心情跟她开玩笑,只是紧张地瞧了她一眼。

她以前跟着江局实习的时候,也没少做这种事儿,胆子在这一方面大得吓人,是纯粹得不长心眼。

“毒贩什么都做得出来,在这上面涂毒药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沉声继续念叨着,眼里多了丝丝疲惫,“去年我出任务,毒贩一直逃到了广东。他挟持了一个人质,那个人质戴着口罩是个女孩。我当时离得远,看不清,他点燃了汽油桶,队友冒死去解救了其他十几个被他绑了的无辜人。但那个女孩没救成,被那个毒贩死死地搂在怀里,说死也要做一对鬼夫妻,她的眼睛跟你很像,远山眉,很平静……”他的声音有些哑,他扯了扯嘴角,“那时候我特别怕是你。”

“我哪有那么惨。”

孟青减耸了耸肩膀,她是跟他在任务中擦肩而过多次,但他说的真不是她。

“所以,你那时候有没有后悔没对我好一点?”她眨巴了一下眼睛,手不自觉地在他臀部拧了一下。

“滚。”她的动作过分轻佻,陆嵘铮气得骂了一句脏话,“聂春江就没教你点儿好。”

孟青减“嘿嘿”了一下:“我这是自学成才。”

陆嵘铮没吭声,她确实有很快适应环境的本领,在哪儿都不会显得违和。

将包里的最后一块冰糖砸完,陆嵘铮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五个以毫米论的小袋,将它们归置到了口袋里,然后把碎冰糖统一冲进了马桶里。

“以后别把在外面沾染的那些习性带到我这儿来。”他在门口换鞋,一边换鞋,一边说。

孟青减应了声,问:“这么晚你去哪儿?”

“检验科。”

他工作的地方离这儿很近,这堆东西等到周一检验太迟了,他不想等了。

孟青减知道他的心思,没拦他,只是扭头回了房间。

陆嵘铮出去后,没一个小时就又回来了。

凌晨一点的北京,还灯火通明。他回来之后明显没先前那么平静,脸上疲惫更重。

孟青减也在等他的检验结果,一直没睡,听见门开的声音了,就披着件外套出了房间。

“怎么样?”

陆嵘铮摇了摇头:“不是冰毒。”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不是冰毒意味着是新型毒品,更意味着一个新的贩毒集团生成了。

他捏着眉骨,有些烦躁。

孟青减皱了皱眉头,没说话。他把先前的五小袋都合到一起,她接过在灯光下晃了晃,这是磨成粉质的,但颜色非白也非透明,而是带点细闪。

孟青减的脑子里有其他东西闪过,她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额头上的薄汗几乎是在顷刻间涌了出来。

“陆嵘铮,你再去一趟检验科吧。”

“嗯?”

他没懂她的意思。

她也没跟他解释,只是低下头把脖子上挂的项链扯了下来。那是一个许愿瓶状的吊坠,看着挺梦幻。

陆嵘铮盯着她,却只见她找了张白纸来,又将许愿瓶子在纸上敲了两下,里面掉出来几块很小的晶体,是珍珠的光泽。

“你去让检验科的同事对比一下,这两个是不是同一成分,我觉得有点像。”

她的眸光忽明忽暗,嘴唇发白。

陆嵘铮本想问这是哪儿来的,但转念一想,能是哪儿来的?

一定是她爸妈留下的。

“你出了这一行,当年没查清的案子,你也不要再动手了。”陆嵘铮开口劝她。这行太危险,大学时期她主动退学,同年级的学生虽都有遗憾,可他不是没庆幸过的。

“我不要。”她倔强地抬起头,嘴角带了些讽刺,“现在你不是把我往局里带吗?”

她总是一针见血。

陆嵘铮被她刺得心头发紧:“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我爸妈查不清的案子,不代表今天我也查不清。我花一年查不清,那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一窝子的毒贩,还能跑了不成?”

孟青减的眼眶有些红,鼻尖也是,她从来都是个固执到有些迂腐的人。她的信仰,她的执着,都是真真切切,不含半点假的。

陆嵘铮是说不动她的,干脆也不说了。他扭头对她说了一句“你好好睡觉”就又出门去了。

04

检验科的最后结果验出来了,两包东西的成分是一致的。

聂春江在接到孟青减的电话后,找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江政东给约在一个废弃的码头。

“抓毒贩的定金报销吗?三十万。”他捏着根烟,做剜心状,“那小妮子要我调查鲁青云的药企,我也花了十万下去,不报销我今天就抱着你这个领导一起投河自尽!”

江政东笑了笑,从车里拎出一罐腌制的大白菜:“你嫂子做的,特地让我带给你,市价千金,值了!”

聂春江颇有些嫌弃,两人就这罐大白菜到底值多少钱争论了一番。这天已经渐渐凉下来了,江政东看四周既无人,也无监控,干脆就邀请聂春江上了车。

他在车上准备了点卤菜,仔细算起来,这是他跟聂春江合作的第十年了。

江政东有些感触,满是褶皱的眼皮微微颤动着:“春江,别打年轻人主意……”

聂春江本以为这老家伙今天是要跟他煽情感谢他这么多年的无私奉献,没想到是这一出,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哥,我跟减减就差十岁。要说年龄差距大的话,我跟你可是差了一轮。”

江政东不理聂春江,只用黑漆漆的眸子盯着窗外的月色,他有话想说。

“春江,你还记得吗?当年也是在这样一个晚上,你看上了减减她妈孟凡。你那时候总想着撺掇孟凡和傅征离婚,但孟凡又总不搭理你,你为了吸引孟凡就来我这儿做了线人……那时候你喜欢孟凡,整个警队都知道,可孟凡不喜欢你……”

他越说越远了。

聂春江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不是,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刚开始跟着你目的是有点不纯,但后来我不是越走越正了吗?”

江政东点点头,饶有兴味地喝了口白酒,咂了咂嘴:“也是,后来你看上孟凡她闺女了。”

聂春江不是很想理江政东,他跟江政东每次见面必掐,也习惯了,赶忙换了个话题:“减减把定金交给风亭别府那卖药的江老四了,他们太谨慎了,要去云南取货。那是他们的制药点,我会派两个人保证她安全的。但那个人……”

聂春江的眼神忽闪了一下:“现在动会不会打草惊蛇?”

江政东也变得正经起来,在提到那个人的时候,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江老四卖东西做得明显吗?”

“很谨慎,减减说磨了很久才肯卖,还是含糊其词,取货地点在云南一个没有监控没有信号的地儿。”

江政东“嗯”了一声,在沉思:“那现在动也动不出个名堂,先留着吧。”

聂春江没反驳,这也是他一开始的想法,是他把江政东约出来的目的。

不远处的河里有鱼儿在跳,波光粼粼一片,数千条的鱼翻滚着跃出水面,在月色下显得充满了生机,是有渔民在违规用电击。

“收网了。”江政东说。

聂春江挑着眉指了指其中最大的一条鲢鱼:“这渔民估计小鱼小虾都不放在眼里,最想要的就是这一条。”

“可不是吗?”江政东一边说着,一边快活地敲着筷子哼起来,“老子江湖漫自夸,收今贩古是生涯……”

灰蒙蒙的天,像是要有一场大雨倾盆。

孟青减决意一个人去云南,临行前去超市买了点新上的螃蟹。这个季节,大闸蟹还没满黄,她挑了四个红膏蟹,特大个儿,挺满意。

“陆嵘铮,我买了蟹,不知道是不是三门青蟹,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

她一进门就特高兴地想要展示。

但她在看到沙发上坐着的贺萧和霍思后,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

桌子上摆了一大盒月饼和敬月亮的水果,她这才意识到今天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贺萧正色看她,表现得倒不那么吃惊,反倒是在意料之中:“思思,这是阿铮的妹妹。”

他起身给霍思介绍。

霍思显然没想到孟青减还有这么一重身份,眼里微微带了丝震惊。

陆嵘铮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见人来了,脸色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镇定。

“菜等会儿就好,你进来帮我。”这话是对孟青减说的。

“好的,哥。”孟青减淡淡地应了声,嘴角压下的嘲讽却是对贺萧的回敬。

她少年时期刚进陆家的那一年,贺萧就不喜欢她。因为这不合的眼缘,他甚至还去普陀山给她算过命,得出的结果是她跟陆嵘铮八字不合。那时候远安护着她,甭管贺萧扯什么犊子用什么哥哥妹妹之类的话来硌硬她,都是陆远安给挡了回去。

现在陆远安死了,面对贺萧的做作,只有她自己来应付。

“我不是你哥,以后也别这么叫我。”陆嵘铮接过她的螃蟹,留着线在钳子上,一边对着水龙头冲刷,一边闷声道。

他的眼睑低垂着,看不出什么表情。

从少年向成年人的过渡,往往都是内心风起云涌,而那张皮囊却是淡淡的,始终波澜不惊。

孟青减站在那儿,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

她最喜欢他的时候,是十五六岁。她因为打了人被陆远安训到哭却不肯服输,他站出来替她罚跪,顶了盆,掷地有声地告诉她,我觉得你没错。

她最爱他的时候,是二十出头。她因为高原反应倒在了西藏的雪山上,在一片诵经声中,他背着她咬牙一步一步走出一条朝圣路,然后甩给她一句,大不了我们一起被天葬。

他们都被岁月打磨了太多,但她一直以为,对待亲人,他们该是情感坦诚的。

她受不了这样的漠视,两年前受不了,两年后也是。她忍不住直视着他轻声问:“陆嵘铮,你说你不是我哥,是因为你还爱着我,还是因为你内心因为陆姨的事情还记恨着我呢?”

他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张侧脸英俊逼人,只是嘴角一直在下沉:“我不觉得我们需要谈这样的问题。”

“那这样的问题,你要跟谁谈呢?”孟青减苦笑了一下,“霍思吗?”她的话语间都是刺,“就因为她长了一张很像陆姨的脸?”

她越说越过,情绪也控制不住:“呵,陆嵘铮,你什么时候有恋母情结了,我都不知道!”

“够了。”陆嵘铮忍不住了,及时呵止住了她。

他没看她的眼睛,但面色已然阴鸷得可怕:“霍思救过我的命,她差点替我挡了一枪。”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你不要出言不逊。

孟青减只觉得周身的寒意都涌了上来,遍布了四肢百骸。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那次她也在场。

那时在一个制毒窝点,她裹着厚厚的口罩戴着墨镜,刚执行完卧底任务,手里还拎着枪,结果一出门就碰到了他和霍思。

她全身装束得跟个毒贩一样,他们碰了个正着。见她手里拿着枪,他以为她要袭击,他揽着霍思的腰如临大敌地看着她。为了不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于是她故意提起枪,结果对面的人一枪开下去是丁点没手软,她的枪也走火了……

孟青减不想说话了,也说不出话了。

她攥着拳头在发抖,像是寒风中的树叶一样,脸色也是惨白。

那边贺萧早听到厨房的争吵了。他不喜欢孟青减,打小就不喜欢,但看到她气成这个样子,作为一个法律博主,他第一反应是这要是气出好歹,自家儿子的民事责任是跑不了的。

于是乎,他还是上去拉架了:“孟小姐,你跟哥哥气什么?他不会说话,你这样头会发昏的。”

他不来劝架还好,一来劝架,听到“哥哥”两个字,孟青减不只是控制不住地发抖,就连脑袋都开始眩晕了。

陆嵘铮是一肚子的火气,他已经隐忍很多了,要在少年时,早就跟她大吵一架了。可现在这种情况,不止贺萧看出不对,他看着也有些心疼。

“你们一大家子都欺负我!”她吸气的频率变得高起来,唯一一口均匀的呼吸都用来控诉了。

贺萧见她能说话了,便忍不住辩驳几句:“孟小姐,我劝你说话讲证据,你说的欺负是在我加入之前发生的,还是我加入之后呢?我加入之后就劝你不要生气,远远谈不上欺负。家里是有摄像头的,你可以看看,阿铮有没有跟你吵,据我在外面听,也是你在跟阿铮吵……”

他牙尖嘴利,孟青减又哪里说得过他。

陆嵘铮忍不下去了:“爸,我们的事儿您别管成不成?”

贺萧假装没听到,还继续跟在那儿辩。

这下子倒真是有一大家子欺负一个人的感觉了,孟青减眼眶肿得可怕,贺萧的声音就像苍蝇一样在她的耳边嗡嗡绕,她忍不住了,上前一口就狠狠地咬在了贺萧的胳膊上。

贺萧被她咬得大叫,还出了血,扬言“这是故意伤害罪”,但孟青减死活没肯松口。

05

医院里人来人往。

贺萧包扎完手臂出来,嚷嚷着要再去打狂犬疫苗。陆嵘铮知道他爸的德行,没搭理。

出来后,他就见到霍思坐在长椅上。

“孟青减人呢?”陆嵘铮问。

霍思手里拿了一沓钱:“她走了,这些是那个做钢材生意的聂三爷派人送来的。”

陆嵘铮没接,又继续问:“她说什么了?”

霍思小心翼翼地答:“她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聂三派来的人说话了。”

“说什么?”

“他说,让你这个负心人离孟青减远点儿。”

“负心人?”陆嵘铮冷笑一声,心头的那股子火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扭头拿过了霍思手里的钱。

“铮铮,你去哪儿?”贺萧见他要走,在后面问了一声。

陆嵘铮疾步往前走,没回答。

霍思的柳叶眉就没舒展开来过:“叔叔,您不拦他?”

贺萧叹了口气,冷哼了一声:“我跟那个姑娘,他从来就没把心放正过。”

霍思瞧了贺萧一眼,他脸上是平静又自暴自弃的神色。她的手指摩挲着,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估量,连贺萧都拿孟青减没办法,那自己又真的能跟孟青减比吗?

孟青减从医院出来以后,一个人去建国路的红绿灯下面蹲了两小时。那对面的长鱼面馆是那时候她跟陆嵘铮常去的地方,北京物价高,可不管那时候他们多穷,陆嵘铮一带她走到这里,都会买一份。

一碗油亮的黄鳝丝。

一碗高汤。

一碗劲道的挂面。

三者合一,那是那时候她对扬州老家最深的美食怀念法。

后来他卖软件挣了钱,他们倒是不常来了。只是每年冬天下大雪的时候,他但凡路过,都还会记得给她带一份。那时候陆远安疼她,他也疼她,但凡是她想要的,他们都愿意给她。

尤其是陆远安,大三她跟陆嵘铮频频吵架的时候,她也从来相信她。那时候她跟陆嵘铮为了聂春江的事儿几近决裂,关系最差的时候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摔了。他那时候多欺负她啊,总是当着她的面跟别的女孩子卿卿我我,可学校里的其他同学却都觉得是她咎由自取。

尤其是她不小心撞见了聂春江做卧底工作,被迫上了他的道之后。他们走得太近了,也没法不近,学校里都传得沸沸扬扬,说她为了钱连骨头都不要了,说她依附聂春江,不过是为了当一株向上攀爬的凌霄花。

她那时候顶着巨大的压力,只有陆远安站出来用最锐利的言语回击,我们家减减的骨头值千金,他买不断。

那时候陆远安对她多好啊!陆远安是多年警察,一眼就看穿了她夹缝中生存的不易,多少次发信息给她的时候也是说:“减减,陆姨知道你在走一条艰难的不能说的路,陆姨只想抱抱你。”

事实上,陆远安也真的抱她了,在那一年发生的那一场车祸里。

聂春江为了追击一个在逃毒贩带着她上了车,陆远安见到她被聂春江带走有些担心,于是跟同事一起开车跟着他们。当时的场景太过混乱,聂春江追着毒贩,却在高速公路上烟雾症突发,什么都看不清,于是发生了一场连环车祸。

孟青减不敢再想下去了,那铺天盖地的血,以及陆姨喘息着交给她但她这辈子都不敢戴的被染红的玉镯。

“减减,阿铮的下半辈子,陆姨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的……”

那是陆姨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他们之间,横陈着那样鲜活的生命,又哪里还有下半辈子……

孟青减的身体抖了两下,不知不觉中眼泪糊了一脸,她多少次做梦梦到浑身是血的陆远安和淡漠疏离的陆嵘铮。

她哭着跟陆嵘铮说对不起,说陆嵘铮,你真的要跟我恩断义绝吗?

他甩开她的手,声音冷得像是冰刀,一下一下,恨不得将她凌迟。

那时候,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说,孟青减,我们无恩无义,又何来恩断义绝。

想到这里,她觉得背后那一阵寒意又起来了。

建国路的街头,车来车往。她站起来揉了揉发肿的眼睛,因为有些蹲得久了,差点一头栽下去,好在落地之前,一只有力的大手把她给扶住了。

“我说什么了今天,你至于气成这个样子?”

男人的声音是冷静下来的温和。

没等她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就已经被提溜了起来,然后被提到车子的副驾驶座上了。

孟青减恍恍惚惚地静下心,这才发现,他的嘴角带了些青紫,左颊有些高肿。

陆嵘铮知道她的情绪没看起来的那么稳定,车子开的方向不是他家,而是谢灵家。

“你们两个人竟然还能自己凑一起?”谢灵开门后,下巴都要惊掉了。

陆嵘铮一记栗暴敲她头上:“怎么就不能?”

谢灵把孟青减拉到了自己这边:“反正就是不能。”她鼓了鼓嘴,护犊子护得紧,没等陆嵘铮再说话,就“砰”地关上了门。

孟青减这个人性格古怪又执拗,朋友数来数去走得近的也就那么几个,可偏偏个个都把她当命。

陆嵘铮后来想想,那时候的事儿,单论感情,错确实都在他。

谢灵给孟青减专门找了个房间发泄。

21世纪的女青年,受各种杂事儿困扰,谢灵专门置办了一个发泄情绪的房间,可以砸瓶子,可以打沙包。

套上了头盔、铠甲的小孟同志借着伤情和离婚两年没敢告诉家里只敢打完电话报平安后偷偷哭的谢灵在这个中秋之夜砸了十箱的空啤酒瓶。

两人在隔音甚好的房间内,一边砸,一边呐喊:

“我要温如瑾跪下给我唱《征服》!”

“我要陆嵘铮这辈子找不到老婆!”

“我要将来被写入流行乐史的教科书!”

“我要我站的每一寸土地都干干净净,没有毒贩……”

两个单身小姑娘,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一度喊到了声音沙哑,大汗淋漓后,没有力气便直接躺在了地上。

“你还爱温如瑾吗?”孟青减问谢灵。

谢灵扭过头去,因为太累,声音有些喘:“我爱不爱温如瑾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希望你再跟阿铮在一起了,这辈子,断得干干净净吧,减减。”

外面冷风呼啸,是初秋时节特有的寒凉,枇杷树的叶子被吹得沙沙响。孟青减没正面回应,只是有些呆滞地想,她跟他,断得干净断不干净,从来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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